水磨石的地面,凉意森森。
一楼做了挑高,当中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厅中一侧摆了几排长椅,四周是几个功能房间。
这会儿大厅中的人很是不少。
谈笑声、喝骂声、逼问声、抽打声、询问声、哭喊声,夹杂着打字机的嗒嗒声,银元的碰撞声,混合交响,跟赶大集似的。
袁凡站在门口,游目一看,郑氏已经跑到了大厅一侧,隔着铁栅栏,正在跟人说话。
“赎人,刘雨平!”
到了这里,就算以郑氏之彪悍,她的嗓门也下意识地低了下来,蓝花小包搁在窗口的铁栅栏上,里面的银元一磕,清脆作响。
“处罚单!”
铁窗里探出来一张褶子脸,眼皮都懒得抬,嘴跟池塘的蛤蟆似的,一个个往外蹦字儿。
“这儿这儿!”郑氏将手里的单子递了进去。
褶子脸接过去瞟了一眼,抬头看了眼郑氏,“扰乱治安费,十块。”
这是写在纸上的,郑氏解开小包,数了十个银元递进去,脑袋往前一凑,等着里头开收据放人。
“咣当!”
褶子脸一抬手,一块板子从里头推了出来,将铁栅栏给捂上。
郑氏的脑袋赶紧往后一仰,差点没让板子给挤着。
铁窗里头算盘珠噼啪乱响,片刻之后,窗口又从里头开了,又露出一脸褶子,“还有租界名誉损失费,五块。”
“啥?”郑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嗓门不由自主地就扬了起来,“处罚单不是写了十块吗,咋又多出来五块?”
“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啥,十块是罚他扰乱租界治安,这五块是罚他弥补租界名誉损失。”
褶子脸眯缝着眼,用眼皮子夹着郑氏,“巡捕抓人不要力气的?洋大人被你家人搞坏心情不晦气的?租界神圣的名誉搞坏了不要处罚的?”
“好,我给!”郑氏狠狠地横了他一眼,把心头的怒意压了下去,又排出五块银元。
铁窗再次合拢,片刻之后又来了,“路灯折旧费,三块。”
“路灯折旧?”听到这个名目,郑氏都快疯了。
她一手顶着窗口,免得脑袋被突如其来的板子给挤着,脑袋使劲儿往里凑,一张脸盘子全都塞进了铁栅栏,大声喝道,“我侄子是今儿大白天逛租界,被你们抓来的,头顶上现在还是老大的太阳,碍着路灯啥事儿了?”
她的声音穿透力太强,大厅陡然一静。
二楼一间办公室“砰”的打开,一个洋人走出来喝道,“吵什么,不服就关着!”
洋毛在头顶上一站,郑氏脸色一黯,后槽牙一咬,又哆嗦着掏出三块银元。
洋人?
袁凡站在郑氏身后,抬头看了一下二楼的那位,眼中的疑惑就更深了。
银元跟长着腿似的,叮叮当当滚进了窗口,这么一会儿,就去了十八块了。
铁窗内“嘿嘿”一笑,褶子脸再次开窗,“最后一笔,赎罪证明工本费,两块!”
“这还要钱?还两块?”
郑氏胸口跟拉风箱似的,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
“说了别吵吵,别吵吵!”
一个戴着臂章的华人走了过来,站在郑氏跟前粗声喝道,“你这刁妇好不晓事,要都是如你一般,租界的体面还要不要了?租界的法令还要不要执行了?”
他撂下一句话,冲窗口吩咐道,“你跟她啰嗦什么?不掏就不掏,到明天再加收滞纳金!”
“是,长官!”褶子脸在里头起身敬礼。
郑氏脑子一空,燃烧了一天的锅炉猛然炸开,她血色一涌,就要耍泼。
尖峰时刻,袁凡从后头过来,贴在她耳边道,“大姐,想想小驹儿!”
小驹儿?
三个字儿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郑氏滚烫的脑袋一下冰凉。
理智重新在线,郑氏只觉着浑身瘫软无力,需要扒着窗台,才稳住身子,不至于倒下去。
里头的褶子脸又坐了下来,戏谑地看着她,昂昂脑袋,“嘿!问你呢,交吗?”
“交啊,喏,两块!”
一只手伸进了窗口,掌心托着两块银元。
褶子脸侧眼一看,挺干净的一小伙儿。
“介不就结了嘛?”
褶子脸抓走银元,窗口这次不合了,“等着!”
不过片刻,一张单子从窗口出来,“拿这个去领人!”
袁凡接过单子,扶着郑氏回到大厅。
小楼不止是地上三层,还有个半地下室,那是拘留区。
从大厅往下边儿看,一道水泥台阶,厚厚的木门,用铁皮镶边儿,开关之时露出来的门闩,比小孩儿的手臂还粗。
“咣啷!”
过不多时,那道铁门一响,刘雨平走了出来,脚步踉跄,气色灰败。
“雨平,我的儿……没事儿吧?”
看侄子这个模样,郑氏眼眶一红,抓住侄子的胳膊上下打量,心疼得不行。
那儒雅的状元公子,进了这巡捕房不过两个多钟头,就成了褪毛的鹌鹑。
正在煽情之时,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吼,“刘雨平!”
刘雨平猛地一抖,回头一看,只见那褶子脸举着张新开的单据,半个身子挤出窗口,“忘收牢房空气净化费了,一块!”
“呵呵,有意思!”
袁凡的正在用余光瞧着那臂章华人,碰到这一出都气乐了,他乐呵呵地掏出一块银元,换回来那张牢房空气净化费的单子,疾步走了回来,“大姐,赶紧走吧,侄子回去再看也不迟!”
郑氏还在打量刘雨平,就听得袁凡在耳边道,“再不走,他们保不齐又要收费了,地板要不要洒扫费?门板要不要磨损费?锁头要不要保养费……”
“啊耶……”
话音未落,郑氏一个激灵,拉着刘雨平就冲了出去,带起的急风,把袁凡的发型都刮乱了。
袁凡摇头一笑,跟着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他扭头看着左侧那阿三,突然露出惊喜之色,伸出双手往前走,“我刺儿类呗,你咋周踅摸这儿来咧?”
那阿三似乎有些惊疑,“大胸滴,你是……”
他刚接上话,却见那年轻人并未瞧他,而是张开双手冲他后面去了。
扭头一看,那年轻人已经和街上一人攀上了肩膀。
原来是自己搞错了表情,阿三悻悻地“呸”了一口,又恢复了笔直的站姿。
“对不住对不住,看错人了!”
袁凡将路人的肩膀拍了两下,连声道歉,路人不满地看了一眼,嘟囔了一句晦气,抬腿便走。
江湖经验告诉他,路上碰到一神经病,不能纠缠,万一被咬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