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老天爷扯断的棉线,砸在滨海市的柏油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晚上十点十七分,林墨的法医车刚拐进城西废弃纺织厂的小巷,就看见巷口拉着的黄色警戒线,被雨水泡得发沉,在风里晃悠。
“墨哥,你可来了!”苏语举着伞跑过来,白色的法医服袖口沾了泥点,“李队在里面等着呢,这案子……”
林墨点点头,接过苏语递来的鞋套,目光扫过巷子里的积水——水面倒映着警灯的红蓝光影,像被打碎的血色玻璃。他今年三十五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的红血丝藏着常年熬夜尸检的疲惫。没人知道,每次靠近尸体,他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情况怎么样?”林墨一边穿防护服,一边问。
“死者男性,大概四十岁,俯卧在纺织厂后门的台阶上,致命伤在颈部。”苏语翻着手里的记录本,声音压低了些,“最奇怪的是,他穿了件红色的衬衫,还有……伤口和前七起一样,是锯齿状的。”
林墨的脚步顿了一下。
前七个星期,每周三的雨夜,滨海市都会死一个穿红裙的女人。死者颈部的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像被某种特制的锯齿刀切割,法医科反复比对过,凶器应该是自制的,刃口有三个明显的缺口。心理专家张教授上周还在案情分析会上拍了板:“凶手有严重的红裙恋物癖,目标明确,女性,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穿红裙,雨夜独行——典型的仪式性犯罪。”
可现在,第八个受害者,是个男人。
巷深处,李建国正蹲在尸体旁抽烟,烟蒂扔在积水里,冒了个泡就灭了。他看见林墨,站起身,脸上的胡茬泛着青黑:“林法医,你看看吧,这案子跟前面七起,像又不像。”
林墨走到台阶前,死者脸朝下趴着,红色衬衫被血浸透,贴在背上,雨水顺着布料的纹路往下淌,在台阶上积成一小滩暗红。他戴上手套,轻轻把死者翻过来——男人的眼睛睁着,瞳孔散得很大,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惊愕。
就在这时,林墨的视线晃了一下。
台阶旁边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她盯着死者的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林墨认得她——是第一个死者,周玲,一个在百货公司卖女装的销售员,死在七个星期前的雨夜,穿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
“墨哥?你没事吧?”苏语注意到林墨的停顿,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
林墨回过神,摇摇头,指尖落在死者的颈部伤口上:“伤口深度五厘米,切断颈动脉,边缘有锯齿痕,和前七起一致,但……”他顿了顿,用镊子拨开伤口边缘的皮肤,“你们看,这里的锯齿间距比前七起宽了一毫米,而且切口更粗糙,像是凶手的手在抖。”
李建国凑过来,眯着眼睛看:“你的意思是,凶手变了?还是说,他慌了?”
“暂时不确定,需要回实验室做组织切片。”林墨站起身,目光又扫向阴影处——那个穿白裙的女人还在,她伸出手,指向死者的口袋,然后慢慢消失在雨里。
回到法医中心时,已经是凌晨一点。暴雨还没停,实验室的白炽灯亮得刺眼,苏语把死者的随身物品摊在操作台上:一个空钱包,一串钥匙,一部摔碎屏幕的手机,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是一男一女,男人正是死者,女人穿一条酒红色连衣裙,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这不是周玲吗?”苏语指着照片,声音提高了些,“那这个男的……是周玲的丈夫?”
林墨的心沉了一下。他记得周玲的卷宗里写过,她丈夫叫张磊,是个货车司机,周玲死后,他还来法医中心认过尸,当时哭得站不稳,是被警察扶出去的。
“李队,查一下死者身份,确认是不是张磊。”林墨拿起手机,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
电话那头,李建国的声音带着疲惫:“已经确认了,就是张磊。而且我们查到,这七个星期里,张磊一直在私下调查前七起案子,还去过周玲的案发现场好几次,跟附近的邻居打听情况,好像怀疑什么。”
林墨挂了电话,走到解剖台旁,张磊的尸体已经被清洗干净,颈部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他戴上口罩,拿起解剖刀,刚要落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不该查的。”
林墨回头,周玲站在解剖台的另一侧,眼睛红红的:“我跟他托梦,让他别查了,危险,可他不听……他说要为我报仇。”
林墨没说话——他不能跟周玲对话,至少不能在苏语面前。苏语只知道他有时候会“走神”,却不知道他能看见鬼魂。
“墨哥,你在想什么?”苏语拿着显微镜切片走过来,“组织切片出来了,伤口里有微量的金属粉末,成分是碳钢,和前七起案件里的凶器成分一致。不过……”她顿了顿,“我在张磊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点纤维,是深蓝色的,像是旧工装的布料。”
林墨接过切片,放在显微镜下看——金属粉末的颗粒比前七起案件里的更粗,像是凶器用久了,刃口磨损得更厉害。他抬起头,看向周玲:“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周玲摇摇头,眼泪掉下来:“我死的时候,雨太大了,我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他身上有股铁锈味,还有……他说‘跟你妈一样’。”
“跟你妈一样?”林墨皱起眉,“你母亲怎么了?”
周玲的脸色更白了:“我妈死在二十年前,也是雨夜,穿一条红裙子,脖子上有伤口……当时警察说是连环杀手做的,后来那个杀手抓了,被判了死刑。”
林墨的心猛地一跳。
二十年前的连环杀手……他赶紧打开电脑,调出滨海市公安局的旧档案。二十年前,也就是2004年,滨海市也发生过四起雨夜红裙杀人案,凶手叫赵山河,是个机械厂的工人,因为妻子出轨,穿红裙跟情人约会,所以心理扭曲,专杀穿红裙的女人。1994年,赵山河被抓,1995年执行死刑。
“苏语,查一下赵山河的家庭情况,有没有子女或者亲属。”林墨的声音有些急促。
苏语一边敲键盘,一边点头:“好,我查一下……赵山河有个儿子,叫赵小海,1989年出生,赵山河被抓的时候,他才六岁,后来跟着外婆生活,现在……在城西的一家汽修厂工作。”
城西?汽修厂?
林墨想起张磊指甲缝里的深蓝色纤维——汽修厂的工装,大多是深蓝色的。还有凶器的碳钢成分,汽修厂最不缺的就是碳钢工具。
“李队,立刻派人去城西的‘诚信汽修厂’,找赵小海!”林墨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张磊的指甲缝里有汽修厂工装的纤维,赵小海是二十年前连环杀手赵山河的儿子,有重大嫌疑!”
电话那头,李建国的声音一下子清醒了:“好!我马上派人过去!”
挂了电话,林墨看向解剖台旁的周玲——她正看着电脑屏幕上赵小海的照片,脸色发白:“是他……我见过他,在我工作的百货公司,他来买过一条红领带,当时我还觉得他怪怪的,总盯着红裙子看。”
凌晨三点,暴雨终于小了些。李建国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兴奋:“林法医,抓住了!赵小海在汽修厂的宿舍里被我们抓了,还搜出了一把自制的锯齿刀,刃口有三个缺口,跟你说的一模一样!”
林墨松了口气,看向周玲——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慢慢变得透明。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然后彻底消失在空气里。
第二天上午,审讯室里,赵小海坐在椅子上,头低着,双手戴着手铐。他穿一件深蓝色的工装,袖口沾着油污,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很平静,不像个连环杀手。
“为什么杀那些女人?”李建国坐在他对面,声音低沉。
赵小海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焦点:“我爸说,穿红裙的女人都是坏女人,会骗人,会毁了家。我妈当年就是穿红裙跟人跑的,我爸才杀了她……后来我爸被抓了,外婆说,是那些穿红裙的女人害了我爸。”
“所以你就模仿你爸,杀穿红裙的女人?”李建国追问。
赵小海点点头:“第一个是周玲,她在百货公司卖红裙子,我看她不顺眼……后来杀了七个,我觉得很解气,就像我爸当年一样。”
“那你为什么杀张磊?”
提到张磊,赵小海的身体抖了一下:“他查我,他去周玲的案发现场,还去汽修厂问我的情况,我怕他发现我是我爸的儿子,怕他把我送进监狱……所以我就跟他说,我知道谁是凶手,约他在纺织厂见面,然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又低了下去。
审讯室外,林墨和苏语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里面的赵小海。
“原来他不是慌了,是因为杀张磊是临时起意,手才会抖。”苏语轻声说。
林墨点点头,心里却有些沉重。二十年前的一桩命案,毁了赵山河,也毁了赵小海——他活在父亲的阴影里,把扭曲的仇恨当成了信仰,最终走上了和父亲一样的路。
“墨哥,你说……如果当年赵小海没有跟着外婆长大,会不会不一样?”苏语问。
林墨看着窗外,天放晴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暖得有些刺眼:“没有如果,犯罪就是犯罪,不管有多少理由,都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借口。”
苏语点点头,没再说话。她不知道,林墨的脑海里,还残留着周玲最后那个笑容——那是解脱,也是对正义的期待。
下午,林墨把所有的尸检报告整理好,放在李建国的办公桌上。报告的最后一页,他写了一行字:“凶手赵小海,系二十年前连环杀手赵山河之子,因心理扭曲模仿作案,现已归案。”
李建国拿起报告,拍了拍林墨的肩膀:“这次多亏了你,不然这案子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林墨笑了笑,没说话。他走出公安局,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他知道,以后还会有雨夜,还会有案件,但他会一直记得,那些看不见的“声音”,那些等待沉冤得雪的灵魂,都是他坚持下去的理由。
他抬头看向天空,云散了,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