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度氮化盐添加剂到货那天,技术组跟过年似的。几个贴着外文标签的小铁罐,在楚云飞眼里比金子还金贵。他亲手调配新的盐浴,严格按照优化后的参数,将一根磨损严重的旧主轴小心翼翼地吊入炉中。
气氛很安静,只有盐炉“咕嘟咕嘟”的细微翻滚声。周大锤蹲在旁边抽烟,眼睛盯着炉温表,仿佛能用眼神把温度稳住。林爱国帮忙记录着升温曲线,心里也有些紧张——这是理论和数据第一次接受实物生产的检验。
工艺时间到。主轴吊出,冷却,清理。表面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暗灰色光泽,用指甲抠了抠,纹丝不动。
“上仪器!”楚云飞声音有点发颤。
陈静宜带来的那台先进设备成了主角。激光探头扫描表面形貌,微力测试仪测量硬度,x射线衍射分析相结构……数据一项项出来。
“表面硬度提升……百分之四十二!”负责读数的技术员声音都变了调。
“氮化层厚度均匀,梯度平缓,未见裂纹!”
“残余应力状态理想!”
楚云飞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工具台上:“成了!真他娘的成了!”
周大锤也乐了,拍着林爱国的肩膀:“小子,你这脑袋瓜子,有点你爹年轻时候的钻劲儿!这盐浴方子,神了!”
这成功实实在在,立刻就能用到生产上,解决厂里好几台关键设备“趴窝”的燃眉之急。厂领导闻讯赶来,看着数据,脸上笑开了花,当场表示要给技术组请功。陈静宜站在人群外,微笑鼓掌,显得很得体。
成功的喜悦还没过去,“敲山”那边传来了更令人不安的消息。
第三次脉冲编码发送后,地底传来的“嗡嗡”声不仅持续时间对应脉冲间隔,而且在随后的几天里,监测点零星记录到几次极其微弱的、频率与“敲山”脉冲主频相近的自发性振动!就像那个地下的存在,不仅“听见”了,还笨拙地、无意识地“模仿”或“复习” 了一下!
“它在……学?”“守山人”得到报告后,脸黑得像锅底,“这他娘的……不是好兆头。它要是学上瘾了,哪天自己‘敲’起来,可就不是咱们能控制的了!”
“敲山”实验被紧急叫停,进入观察期。但陈静宜似乎嗅到了什么。在庆祝氮化工艺成功的私下小聚上,她“不经意”地问楚云飞:“楚工,我听说厂里最近在搞一些……地质方面的辅助研究?为了评估材料处理的环境稳定性?我们基金会对地质与材料相互作用也很感兴趣,或许可以数据共享,做一些联合分析?”
楚云飞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但陈静宜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探究。
压力来到了“是否与欧罗巴基金会深度合作”的决策上。厂里和上级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主管生产的副厂长为代表,认为人家真金白银帮咱们解决了技术难题,提供了稀缺物资,要求点“地质数据”做研究无可厚非,合作利大于弊;另一派则以“守山人”和楚云飞等知情人为核心,坚决反对,认为这是核心情报的变相泄露,后患无穷。
争论不下之际,林爱国找到了楚云飞和“守山人”,提出了他的“假账本”计划。
“陈博士不是要‘综合地质数据’吗?咱们就给!”林爱国压低声音,“把咱们真实的监测数据,尤其是‘敲山’实验和地脉异常的核心数据,全部加密封存。然后,用真实的背景噪音数据、加上一些从公开地质资料里扒来的无关信息、再掺进去大量人为制造的、看起来合理但逻辑上存在隐蔽矛盾的错误数据,做一份厚厚的‘综合报告’给她。”
“这能骗过她?”楚云飞怀疑。
“单一错误可能不行。”林爱国解释,“但如果我们把错误做成一个‘体系’呢?比如,在不同数据段里,用不同的、彼此冲突的‘理论模型’去解释同一个现象;在坐标数据里埋下几个微小的、但会导致整体空间模型畸变的‘错误点’;甚至在数据的时间戳上做手脚,制造一些无法解释的‘时间旅行’现象……她和她背后的团队再厉害,要厘清这么一大盆故意搅浑的水,也得花上大量时间精力。而且,只要他们基于这份假报告得出任何重要结论或采取行动,就很可能露馅!”
“守山人”眯着眼:“你小子……够阴。但这活儿技术含量不低,还得对陈静宜他们那套分析思路有预判。”
“所以咱们得一起干。”林爱国说,“楚工懂技术和数据,老师傅您懂地脉的‘脾气’和那些异常现象的‘感觉’,我……我负责提供一些‘古怪’的、让他们觉得高深莫测但又抓不到把柄的错误点子。”
一个秘密的“造假小组”成立了。工作之余,三人就躲进那间小平房,对着真实的监测记录和大量公开资料,开始“创作”那份注定要送出去的“假账本”。过程颇为“欢乐”,楚云飞负责把正确的物理公式偷偷改错一两个系数;“守山人”负责编造一些听起来煞有介事、实则毫无根据的“民间地脉传说”掺进报告背景部分;林爱国则贡献了不少从未来记忆碎片里挖出来的、半懂不懂的玄乎概念(比如“拓扑信息熵”、“非线性时空共振”之类的词),胡乱套用在一些普通数据上,搞得报告看起来“理论前沿”又“云山雾罩”。
“这玩意儿……真有人信?”周大锤有一次偷看到几页,直咧嘴。
“不要他们全信,”“守山人”冷笑,“只要他们觉得‘有研究价值’,愿意花时间在这上面绕圈子,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这叫‘用阳谋拖死阴谋’。”
就在“假账本”即将完工时,厂里那台老旧的龙门铣床主轴,在加工一批急件时彻底“罢工”了,主轴轴承位磨损超差,无法修复。新轴定制需要三个月,生产等不起。
“用咱们的新氮化工艺,试试修复旧轴!”楚云飞当机立断。
这是新工艺第一次实战。磨损的主轴被紧急送到改造后的盐浴炉前。工艺参数需要根据实际磨损情况进行微调,时间紧迫。
林爱国盯着那根冰冷的、带着伤痕的铁疙瘩,忽然想起未来车间里一种针对局部磨损的“激光熔覆再制造”技术。原理他懂个大概,但现在的条件……激光?做梦呢。
他盯着盐浴炉,又看了看车间角落里那台给大件预热用的老旧氧-乙炔火焰喷枪,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楚工,周师傅,”他指着主轴磨损最严重的局部,“咱们能不能……不用整体氮化,只针对这几个磨损沟槽,用火焰喷枪,把掺了特殊粉末的合金丝熔化了喷上去,先恢复尺寸和大概形状,然后再整体氮化强化表面?这样既快,又能节省宝贵的氮化盐和时间!”
这是把未来的“增材制造”和“表面强化”思路,用1965年最土的“焊补”方式来实现!
周大锤眼睛一亮:“铁疙瘩啃铁,再穿件硬外套?有点意思!就是这喷上去的‘肉’,跟原来的‘骨头’能不能长结实,得琢磨琢磨。”
楚云飞快速思考着可行性:“粉末配方?喷焊温度控制?后续加工余量?问题很多……但,值得一试!总比干等强!”
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土法熔覆修复”攻坚战打响了。配粉末,调喷枪,控制温度防止变形……车间里灯火通明,老师傅们各显神通。林爱国忙前忙后,脑子里未来的知识片段和眼前老师傅们实实在在的经验不断碰撞、融合。
当那根经过“啃肉补疮”再“穿上硬外套”的主轴,重新装回龙门铣床,伴随着一声顺畅的轰鸣再次旋转起来时,车间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科技树上的又一颗小芽,在土法栽培下,顽强地顶开了坚硬的现实土层。
而那份精心编纂的“假账本”,也即将送到陈静宜的手中。
真与假,实与虚,在这个火红的年代,交织成一张复杂而危险的网。
林爱国知道,修复一根主轴只是开始。
而用“假账本”忽悠国际科研机构,则是一场更刺激、也更危险的游戏。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油污,看向窗外。
夜色中,陈静宜住的那间招待所窗户,还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