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修车间的大门,像巨兽的嘴巴。还没进去,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就先撞了出来,混杂着金属切削的尖啸、榔头的敲打、还有行车的隆隆声。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金属粉尘味和一股淡淡的、烧灼般的铁腥气。
林爱国穿着崭新的深蓝工装,戴着工作帽,胸口别着厂牌,跟在吴师傅身后,踏进了这片钢铁丛林。
车间高大空旷,天车在高处轨道上缓慢移动。地上随处可见油污和冷却液的痕迹。巨大的车床、铣床、刨床排成行列,有的安静,有的正咆哮着切削出闪亮的铁屑。穿着同样工装、满手油污的工人们或聚精会神操作机器,或蹲在地上拆解零件,或大声吆喝着配合吊装。一切都是粗粝、有力、充满硬核的生命力。
吴师傅先带他去见车间主任老马。老马是个黑脸膛的壮汉,正在一台龙门铣旁边跟人比划,看到吴师傅和林爱国,抹了把汗走过来。
“老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林?看着挺精神。”老马上下打量林爱国,“听说你笔试实操都不错,还爱琢磨?行,到了这儿,踏实干,手艺是熬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老吴把你交给我,我带你认认人。”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拜见。车间里有七八位老师傅,大多四五十岁,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和油污的印记。吴师傅一一介绍:“这是张师傅,八级钳工,咱们车间的定海神针……这是李师傅,专修精密磨床……这是赵师傅,电工大拿……”
林爱国恭敬地叫着“师傅”,微微鞠躬。老师们傅们反应各异,有的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有的只是瞥他一眼继续忙手里的活,还有的(比如那位八级钳工张师傅)只是“嗯”了一声,眼神锐利得像能刮下二两铁屑。
最后,吴师傅把他带到一个蹲在工具箱前、正用棉纱仔细擦拭一把游标卡尺的中年人面前。这人中等身材,背有点驼,手指关节粗大,脸上没什么表情。
“老周,人我给你带来了。林爱国,以后就跟着你。”吴师傅说。
老周——周振山,五级钳工——抬起头,目光像他手里的卡尺一样,平静而精准地量了林爱国一遍,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擦他的卡尺。
吴师傅拍拍林爱国肩膀:“周师傅手艺好,话少,要求严。跟着他好好学。”说完便走了。
剩下林爱国站在周师傅旁边,有点局促。周围的轰鸣声似乎更响了。
周师傅擦完卡尺,放回工具箱一个特定的凹槽,合上箱子。这才站起身,看了林爱国一眼,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噪音:“跟着我。”
他领着林爱国在车间里走了一圈,言简意赅地介绍各个区域:钳工台、装配区、维修区、备件库、工具室。然后回到周师傅自己的工位——一张宽大的钳工台,旁边立着几个工具箱和一个台虎钳。
“第一天,三件事。”周师傅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一,打扫。工位前后五米,地上不能有铁屑油污,工具台擦干净。二,认工具。工具箱里,每一件工具叫什么,干什么用,放哪儿,今天认全。三,背规程。墙上贴的安全操作规程,下班前背熟,我考。”
没有欢迎,没有寒暄,直接就是任务。林爱国却松了口气,他就怕那种虚头巴脑的客套。“是,师傅。”
周师傅不再理他,拿起一个半成品零件,走到一台钻床前开始工作。
林爱国立刻行动起来。找扫帚、铁簸箕,清扫地上的铁屑和油泥,用棉纱蘸着煤油擦拭钳工台。打扫完,他打开周师傅指定的那个工具箱。里面琳琅满目,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扳手、钳子、螺丝刀、锉刀、锤子、划针、样冲……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但对他这个“外人”来说,如同天书。
他没急着去问周师傅,而是先观察每件工具的形状、磨损痕迹,结合前世记忆和书本知识,猜测用途。遇到实在不确定的,才趁周师傅停歇的间隙,拿起工具,恭敬地问:“师傅,这个是不是叫‘内六角扳手’?用来拧那种带内六角凹槽的螺丝?”
周师傅瞥了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点了点头。
一个上午,林爱国就在打扫、辨认工具、默记安全规程中度过。中午车间休息的汽笛拉响,工人们说笑着涌向食堂。周师傅洗了手,对林爱国说:“吃饭。下午继续。”
食堂里,林爱国打好饭,看到吴师傅和陈师傅坐在一起,便走过去。傻柱老远就冲他招手,他点点头示意。
“怎么样?跟老周还适应吗?”陈师傅咬了口馒头问。
“周师傅要求严,挺好的。”林爱国回答。
吴师傅点点头:“老周人是闷了点,但手上功夫扎实,心也正。跟着他,能学到真东西。少说话,多看他怎么做。”
下午,林爱国继续熟悉工具。快下班时,周师傅走过来,随意指了几样工具考他,林爱国答得准确。周师傅又问了安全规程里的几条,林爱国内容也熟。
“嗯。”周师傅还是没什么表情,“明天开始,学打毛刺,学用锉刀。现在,把工具按原位放好,打扫干净,下班。”
“是,师傅。”
放好工具,打扫完,林爱国没有立刻离开。他看到车间角落里,一台c620车床正被拆开维修,几个老师傅围在那里讨论。他忍不住走近几步,默默观察那些复杂的传动结构和油路管道。
“看什么?”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周师傅,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手里夹着根燃了一半的“经济”烟。
“师傅,我看那主轴箱的齿轮好像磨损有点不均匀,是不是跟轴承间隙或者润滑有关?”林爱国下意识地说出了观察所得。
周师傅深深吸了口烟,烟雾中,他的目光再次打量林爱国,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眼力还行。”周师傅吐出烟圈,语气依旧平淡,“不过,维修是张师傅他们组的活儿。做好你自己的事。走吧。”
林爱国应了一声,跟在周师傅身后走出车间。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宿舍的路上,林爱国脑子里还在回放今天的所见所闻:各种工具的样子、周师傅擦拭卡尺的专注、那台c620车床的内部结构……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个钢铁世界里,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推开218宿舍门,熟悉的烟味和鼾声扑面而来。王铁牛正趴在床上写信,见他回来,咧嘴一笑:“机修车间的小师弟回来啦?第一天咋样?没被老师傅骂哭吧?”
林爱国笑了笑,没说话。他脱下工装,小心挂好。工装上已经沾了点油污和金属粉,这是他的“勋章”。
他拿出苏青禾送的笔记本,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记录今天认识的工具名称、用途,画下简单的结构草图,并写下对那台c620车床磨损情况的思考。
笔记本的扉页上,“业精于勤”四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轧钢厂的灯火次第亮起,机器声渐息,但另一种属于奋斗和成长的“轰鸣”,正在这个年轻人的心中,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