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御书房那堂关于“筷子与笔”的权术课后，萧宸自觉看待朝臣的目光都清晰锐利了许多。他不再将寒门与世家简单的视为对立的两派，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将他们看作可供调用的、质地不同的“工具”，思考如何将其放置在更合适的位置，发挥各自的长处，同时利用他们之间的差异形成微妙的制约。
他调整了几项人事任命。将一位出身寒门、精于算学、对工程数字极为敏锐的年轻官员，从工部调至户部度支司，专门负责审核各地上报的工程（包括水泥路）预决算，其中自然不乏世家背景官员主持的项目。同时，将一位家学渊源、熟悉典章礼仪但略显保守的世家老臣，调至礼部负责修订《大胤会典》中新设“格物”、“劝工”等篇章的礼制框架，使其不得不与格物院那些“离经叛道”的新学博士们打交道，在争论中磨合。
效果立竿见影。寒门官员审核账目时铁面无私，揪出了两处不大不小的虚报，虽未动及根本，却也让相关世家官员颇感压力，做事更加规矩。世家老臣在修订典章时，起初抵触，但被格物院博士们用详实数据和新奇思路“轰炸”几轮后，也不得不承认某些新事物确有纳入规范的必要，反而以其老道的文笔和熟知旧制的优势，将一些激进的提法修改得更加稳妥、易于被朝野接受。两边虽偶有龃龉，奏章上打打笔仗，但大体都在萧宸设定的框架内“较劲”，效率未减，规范性却有所提升。
萧宸心中暗喜，沈师傅所授的“用”与“制”，初见成效。他处理朝务时，愈发有了些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气度。
然而，新的困惑很快便接踵而至。这日，一份关于是否调整北方边境几个军镇屯田与募兵比例的奏议，引发了朝堂上激烈的争论。
以兵部尚书（出身将门世家）和几位北疆镇守将军为首的一派，坚持认为面对北漠游骑飘忽不定的威胁，必须维持并强化主要依靠军户屯田、兵农一体的卫所制度，认为此乃“祖宗成法”，能确保兵源稳定、减轻朝廷粮饷压力，且将士有田产家小在当地，守土意志更坚。
而以户部尚书（寒门科举出身，精于计算）和几位负责后勤转运的官员为首的另一派，则激烈反驳。他们拿出近年数据，指出因边地苦寒、管理不善及军官侵占，许多军屯已徒有虚名，产出寥寥，军户逃亡日增，反而成了负担。主张应逐步缩减效率低下的军屯，将节省下的管理成本用于提高募兵饷银，吸引更专业的兵员，配合精良装备和严格训练，打造一支更精锐、更机动的职业边防军。
双方各执一词，引经据典，数据翔实，逻辑看似都站得住脚。支持屯田者斥对方“动摇国本”、“靡费国帑”；支持募兵者骂对方“泥古不化”、“空耗民力”。小朝会上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只能将难题原封不动地推到了御前。
萧宸听取了双方代表的当面陈词，又细看了他们各自准备的厚厚一摞论证材料，只觉得头大如斗。两边似乎都有道理，改革募兵听起来更有效率，但牵涉太广，风险巨大；维持屯田看似稳妥，但弊端已显，恐难持久。这已不是简单的派系之争，而是关乎边防根本战略的重大抉择，牵扯到军事、财政、民政乃至祖制。
他尝试用“平衡”的思路去调和，提出可否在部分地区试点募兵，同时整顿其余军屯？立刻遭到双方温和而坚定的反对。兵部认为试点不足以应对全域威胁，且易造成军制混乱；户部则认为局部试点效果有限，且整顿军屯同样需要投入，不如集中资源干一件事。
一连两日，萧宸为此事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他召见了枢密使、几位致仕的老将，甚至私下询问了皇叔萧绝的意见（萧绝只道：“边防之事，关乎社稷安危，陛下当乾纲独断，老臣不便多言。”），得到的观点依旧是莫衷一是，各有侧重。
巨大的压力让年轻的皇帝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面对复杂局面无从下手的焦虑。这一次，不是缺乏信息或方法，而是信息太多，观点太杂，责任太重。他发现自己陷入了臣工们精心构建的论辩迷宫，每一个出口似乎都有道理，又似乎都隐藏着未知的风险。
最终，他还是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了那个总能帮他理清迷雾的人。
依旧是御书房，窗外烈日炎炎，室内冰鉴散发着白气。萧宸的脸色却有些憔悴，眼底带着疲惫。他让内侍将那一大堆关于屯田与募兵的奏议、数据、舆图搬到沈清言面前，苦笑道：“沈师傅，朝堂之上，为这事吵翻天了。朕听了数日，看了无数，只觉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同雾里看花，越看越糊涂。”
他指着那堆文书，语气中透出深深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若说平衡派系，朕近日自觉稍有心得。然则，像这等涉及国本大政、臣工意见尖锐对立、又都言之凿凿之事，朕当如何决断？总不能……永远悬而不决，或折中取个不上不下的方案吧？”
这问题，比之前的“平衡”更为核心，直指帝王权力的本质——在信息不完全、未来不确定、且面临强大意见压力时，如何做出最终决策，并承担其后果。
沈清言看着那堆足以淹没桌案的卷宗，又看看萧宸那混合着求知、焦虑和期待的眼神，心中了然。小皇帝这是遇到了决策心理学上的经典困境：信息过载与选择恐惧。尤其是在重大责任面前，年轻决策者很容易陷入寻求“完美答案”或“一致同意”的陷阱，反而失去了决断的勇气。
他没有立刻去翻看那些材料，而是先给自己和萧宸都续了杯温茶，然后才缓缓坐下，姿态放松，仿佛面对的只是一道有趣的思考题。
【果然走到这一步了。】沈清言内心oS习惯性地开始活跃，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从怎么用人，到怎么决断，这帝王进修班的课程真是环环相扣。小皇帝被这群能言善辩的大臣绕晕了，忘了自己才是拿主意的那个人。】
他抿了口茶，思维清晰起来：【这种重大分歧，意见相左太正常了。大臣们职责所在，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屁股决定脑袋，自然各有主张。兵部要稳，户部要省，都没错，但也都有局限。皇帝要做的，不是当裁判去判定谁对谁错，也不是当和事佬去和稀泥，更不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决策流程其实很简单：第一步，广开言路，兼听则明。把各方面的意见、数据、利弊都听全了，看全了，这步小皇帝已经做了，而且做得有点过头，信息消化不良。第二步，关键一步，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抛开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吓人的后果，抓住最核心的问题：我们到底要解决什么？是边防不稳？是军费过高？还是军制落后？不同的核心问题，答案截然不同。】
【第三步，基于自己的判断、价值观和可承受的风险，做出选择！该独断时就必须独断！你是皇帝，是帝国的最终决策者，不是议事堂里的投票机！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比做一个可能不完美的决策更致命。】
【当然，独断不是蛮干。独断的前提，是你确实听懂了各方意见，想清楚了核心目标，评估了主要风险。然后，拍板！同时，做好最坏打算，准备好承担全部责任。功，是你领导有方；过，也是你决策失误。这才是帝王应有的担当。】
内心思绪如电光石火，沈清言面上却依旧从容。他放下茶盏，看向萧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陛下为此事烦忧，是担心所选非最优，将来或有后患？”
萧宸点头：“正是！两边皆有理，一旦选错，关乎边防安危，关乎无数将士百姓，朕……实在不敢轻率。”
“那么，”沈清言语气平和，“陛下可曾想过，若此事交由朝臣公议投票，按多数决断，是否就能保证一定正确，且无人需担责？”
萧宸一愣，随即摇头：“不能。且若依投票，责任分散，恐更无人肯尽心竭力。”
“若折中取双方意见之半，譬如屯兵募兵各半，陛下以为如何？”
萧宸皱眉：“恐成四不像，两边优点皆失，弊端叠加。”
“既然如此，”沈清言的声音稍稍提高，目光清明地看着萧宸，“陛下还认为，决策之难，在于无法找到一个让所有人满意、且毫无风险的‘完美答案’吗？”
萧宸被问得怔住，陷入沉思。
沈清言继续引导，语气加重：“陛下，这世上，尤其是在治国理政、军国大事上，从来就没有万全之策，更没有能让所有人一致叫好的选择。每一个重大决策，都是在信息不完备的情况下，基于当下认知和判断，对未来下的赌注。区别只在于，下注的人是谁，以及他是否明白自己为何下注，并准备好承受输赢。”
他看着萧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臣工可以只提供意见，分析利弊，甚至激烈争论。因为他们不必为最终结果负全责。但陛下您，必须负责。所以，您不能仅仅停留在‘听意见’的层面。您必须从这些纷杂的意见中，提炼出您认为最关键的目标，最无法承受的风险，然后——做出属于您，也只属于您的选择。”
沈清言的内心oS同步响起，简洁有力：【说白了，就是：先听，再问（问自己），然后自己想明白，最后拍板！你是皇帝，独一无二的决策中心！该独断时就独断！但要独断得明白，独断得有理，更要独断得起那份天塌下来都得顶住的责任！】
这番话，如惊雷，又如清泉，瞬间冲刷着萧宸混乱的思绪。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了那堆厚厚的奏议之上，不再是被它们包围、淹没，而是凌驾于其上，冷静地审视着各方观点背后的利益、恐惧与诉求。
是啊，他是皇帝。最终的裁决权，本就该在他手中。大臣们争论，是在履行他们的职责，提供各种可能性。而他的职责，不是找到那个不存在的“正确”答案，而是在充分听取各种可能性之后，运用自己的判断力，选择一个方向，并带领整个帝国为之负责。
压力并未消失，但性质变了。从“害怕选错”的恐惧，转变为“必须选择并担当”的沉重责任。后者固然压力巨大，却让他的心神陡然清明、坚定起来。
他眼中的迷茫与焦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凝聚的决断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目光变得锐利而沉着。
“朕明白了。”萧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力量，“广纳谏言，兼听则明，此乃基础，是朕获取信息、了解各方利害的必经之途。然则，最终裁决之权，在朕！功过荣辱，亦由朕一身担之！”
他站起身，走到那堆关于屯田募兵的卷宗前，不再觉得它们是无法逾越的大山，而是可供参考的地图。
“沈师傅所言极是。朕当先问自己：目前边防，最急迫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什么？是兵员不足？是战力不济？还是粮饷难继？弄清了核心，再衡量双方方案，孰更能直指要害？孰之风险更在朕可控可承受范围？”他一边说，一边思考，语速不快，却条理分明，“至于是否完美，能否让所有人满意……那不是帝王该奢求的。朕所求，应是在当下情势下，一个相对更优、且朕有决心和资源去推动执行、并承担其后果的选择！”
沈清言看着萧宸挺拔的背影和那重新焕发出果断神采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欣慰。这一课，关于“独断”与“担当”的帝王心术精髓，小皇帝领悟得比他预期的还要快，还要深刻。
“陛下圣明。”沈清言躬身，这一次的称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发自内心，“能作此想，陛下已真正掌握了为君者最核心的权柄与心法。具体到屯田募兵之事，陛下既已明晰思路，不妨再给自己一两日，静心思索，抓住那最核心的‘一’，答案自会浮现。”
萧宸转过身，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信心的笑容：“多谢沈师傅点醒！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窗外的烈日依旧炽烈，但御书房内，年轻的皇帝心中，那团因决策困境而生的迷雾已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作为最终裁决者必须拥有的、清晰而坚定的光芒。这光芒或许尚显年轻，却已具备了穿透纷扰、指引方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