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如轻纱般萦绕在湖面与白墙黛瓦的院落之间。晨光穿透薄雾,洒下柔和的金晖,将草叶上的露珠照得晶莹剔透。院角那几株桃树花期已近尾声,枝头仍点缀着些零星的粉白,更多的花瓣已化作春泥,滋养着树下的泥土,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草木生长与凋零交织的、清新而微凉的气息。
这已是他们回到江南小院的第三个暮春。
日子过得平静而规律,近乎一种与世隔绝的禅意。
萧绝披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青色外袍,坐在廊下的竹制躺椅中。他的脸色比刚离京时好了许多,那种中毒后的死灰与极度透支的苍白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久病初愈者的、略显清减但健康的润泽。只是,若仔细观察,仍能看出眉宇间残留的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那是元气大伤后,根基本源受损的痕迹,非朝夕可复。
他此刻正闭目养神,呼吸平稳绵长,似乎在运行某种内息法门调养身心。清晨微凉的风拂过他鬓角新添的几缕霜白,也拂动了他膝上搭着的薄毯一角。
沈清言端着一只青瓷小碗,从厨房方向轻步走来。碗中是他每日清晨亲自盯着熬煮的滋补药膳,根据萧绝恢复的情况和季节变化,方子总在微调,但核心不离温养元气、固本培元。药味被巧妙地与食材调和,散发出一种清苦中带着甘香的独特气息。
他在萧绝身侧的竹凳上坐下,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等着。直到萧绝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自行睁开了眼睛。
“醒了?正好,药膳温着呢。”沈清言将小碗递过去,声音温和。
萧绝接过,指尖触碰碗壁,温度恰到好处。他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慢慢咽下。药膳的味道他早已习惯,甚至能从细微的变化中品出沈清言今日又添减了哪一味药材。这份无声的、日复一日的细心照料,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熨帖他的心脉。
“今日感觉如何?昨夜可还咳嗽?”沈清言问道,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细微的神情变化。
“无碍,比前几日又松快些。”萧绝放下空碗,实话实说。身体在一点点好转,但那种源于生命本源的虚弱感,如同湖底沉潜的暗流,始终存在,让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肆意挥霍精力与体力。他握了握拳,感受着逐渐恢复但远未至巅峰的力量,眼神平静无波,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沈清言仔细看了看他的气色,又伸手探了探他腕脉片刻,才微微颔首:“脉象确实稳了不少,但切忌劳神费力。太湖湿气重,再过些时日,我们或许可以去西南更干爽温暖些的别庄住一段。”
萧绝不置可否,对他而言,住在哪里并无太大分别,只要身边是这个人,何处不是桃源?他转而望向庭院中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忽然道:“昨日你说想在后院再辟一小块地,试种些西域传来的香草?”
沈清言眼睛微亮,点头:“嗯,从商队那里得了些种子,据说耐寒耐旱,香气殊异,或可入药,或可制香。我想试试能否在此地成活。”谈起这些琐碎而充满生活意趣的打算,他脸上便泛起一种纯粹的、愉悦的光彩。
这便是他们如今生活的全部。晨起调养,侍弄花草,研究些无关功利的“格物”小趣,泛舟垂钓,对弈读书,教导村童,偶尔接待一两位绝对信得过的故旧来访(往往也是悄悄而来,匆匆而去)。京城的风云、朝堂的波澜、边关的动静,仿佛已是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可以屏蔽俗务,却无法真正割断与那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尤其是当那个世界里,有他们倾注过心血、并依然牵挂的人。
午后,一名做寻常商贩打扮的中年男子被影卫悄然引入书房。他是萧绝留下的、极其隐秘的信息渠道之一,非十万火急或重大变故,绝不会启用。
来人恭敬行礼后,呈上一封以特殊火漆封口的密信,便垂首退至门外等候。
萧绝拆开信,沈清言也放下手中的书卷,看了过来。信不长,用词简练客观,却勾勒出京城近日的局势轮廓:
皇帝萧宸在先帝(实为萧绝)留下的班底——以韩震、周文渊等为首的文武重臣辅佐下,初步稳住了因大战和清洗而略显动荡的朝局。年轻皇帝勤政好学,锐意进取,尝试在“沈萧新政”的基础上,进行一些更细致的调整与深化。
然而,问题也随之浮现。
皇帝毕竟年轻,威望与手腕尚不足以完全震慑所有势力。一些在之前清洗中受损、但未被连根拔起的保守派残余,以及部分原本中立、却对激进新政心怀不满的官僚,开始以“祖制”、“民力”等为由,对皇帝的某些举措阳奉阴违,甚至在朝议中巧妙设阻。
边关虽定,但北狄西羌新败,内部不稳,小规模的摩擦与试探时有发生,需要朝廷持续投入精力关注并强硬应对。
大战后的国库虽因赔款和抄没有所补充,但抚恤、重建开支浩大,财政依然吃紧,皇帝与户部在为各项拨款排序时,常感捉襟见肘,争议不断。
简而言之,朝局表面平稳,实则暗流涌动。年轻的皇帝正在努力学习和适应如何真正独立地驾驭这艘庞大的帝国航船,但经验与权威的不足,让他步履维艰,压力不小。
萧绝看完,将信纸递给沈清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赤眸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
沈清言快速浏览,眉头轻轻蹙起,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放下信纸,轻叹一声:“陛下不易。”
短短四字,道尽了理解与感慨。他们比谁都清楚,从被庇护者到真正的执掌者,这一步有多难跨越。那些暗流,那些压力,是帝王成长路上必经的磨砺,却也隐藏着风险。
“韩震和周文渊等人,能力足够,忠心亦无问题。”萧绝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关键在于陛下自身能否迅速立威,并学会平衡与制衡。”这是帝王术的核心,无人可以替代。
“还有‘格物’新学的推广,”沈清言补充道,这是他一直挂心的事,“若无强力支持,恐会被守旧者以‘奇技淫巧’、‘动摇根本’为由扼杀。”他留下的《格物通诠》和墨衡,需要适宜的政治土壤才能生根发芽。
两人沉默了片刻,书房里只闻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最终,萧绝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路,终究要他自己走。”他淡淡道,语气中有放手,也有笃信,“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
沈清言点点头,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上,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知道萧绝说得对,他们不可能永远站在萧宸身后。只是,那份源于责任与情感的牵挂,并非轻易就能彻底放下。
太湖的傍晚依旧宁静美好,夕阳将湖水染成金红。但无论是萧绝指间残留的信纸灰烬气息,还是沈清言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忧虑,都提醒着他们,那千里之外的京城,风雨并未停歇。他们此刻的宁静,或许是下一次介入前,最后的、珍贵的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