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兴趣与萧绝的审视
沈清言退回原位,垂首躬身,极力平复着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跳和那阵阵袭来的虚脱感。金銮殿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余下其他贡士仍在进行策对或接受垂询的声音,但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并未完全从他身上移开。好奇、审视、惊疑、忌惮,甚至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消散的敌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在他的背脊上。方才那户部官员的刁难和萧绝看似公正、实则打断的介入,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危机并未解除,只是被暂时延后了。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却有一道目光与众不同。
御座之上,年幼的皇帝萧宸,微微歪着头,一双清澈却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下方那个名叫“林言”的贡士。
小皇帝听得其实并非全懂。那些“以工代赈”、“改良农具”、“常平仓核查”、“疏通物流”的策论,对他这个年纪而言,过于深奥和具体了。太傅们平日讲授的多是圣贤大道、君臣纲常,何曾这般细致地剖析过如何挖渠修路、如何督促工匠、如何查账防贪?
但是,他就是觉得,这个贡士讲得……很有趣!
不像那些老臣们奏对时引经据典、晦涩冗长,听得他昏昏欲睡;也不像皇叔训导时虽然能听懂却压力巨大。这个林言说的话,似乎能让他眼前隐约浮现出许多画面:成千上万的灾民不是躺着等吃救济粮,而是热火朝天地开挖水渠、修筑道路,用自己的力气换饭吃;巧手的工匠叮叮当当地打造着新式的、能省力灌溉的器具;神秘的御史偷偷跑去查看粮仓,把欺上瞒下的坏官抓出来……
而且,这个贡士刚才好像……还在心里夸自己“可爱”来着?(小皇帝自动过滤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只记住了这唯一一句“好话”)
虽然皇叔和太傅们一再教导帝王需喜怒不形于色,但一个十岁孩童的好奇心终究难以完全压抑。萧宸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明显的兴趣,甚至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些——这个能说出这么有趣的话、还敢在心里嘀咕皇叔的贡士,到底长什么样?
侍立在一旁的内侍太监见状,连忙低咳一声,以极微小的动作示意陛下坐正。萧宸这才回过神,赶紧绷紧小脸,重新端坐好,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但那双不时瞟向沈清言的眼睛,却依旧亮晶晶的。
这一幕,自然没有逃过萧绝的眼睛。
他立于御阶之侧,身形如山岳般沉稳,面容依旧是无波的古井,冷硬淡漠。仿佛台下一切纷扰、甚至御座上小皇帝那点细微的心思浮动,都未能引起他丝毫的情绪波动。
然而,他的内心,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从沈清言开始陈述那篇《赈灾疏》起,萧绝那远超常人的心智便在飞速运转,冷静乃至冷酷地评估着其中的每一个字句,每一项策略。
起初,他带着审视与挑剔,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杀意——一个身怀诡异“系统”、能窥探乃至公放人心、且刚刚严重冒犯了他威严的存在,其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必须严密监控,必要时彻底清除。
但是,越听下去,他眼中的冰寒之下,便越是难以抑制地泛起一丝真正的惊澜。
【……以工代赈,使民出力而食其粟,则奸惰者无所容,勤勉者得活路,而官府亦得实利……】
——此策绝非寻常书生空谈!直指单纯赈济养懒汉、耗空国库之弊!其核心在于“激励”与“实效”,眼光毒辣!
【……改良农具,寻访耐旱新种,开源节流,双管齐下……】
——非局限于眼前赈济,更着眼于长远防灾!思路开阔,超越朝中大多只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庸臣!
【……建立常平仓信息核查与御史巡查制度,严防硕鼠蠹虫……】
——胆大心细!竟敢直指户部积弊?且提出的方法并非泛泛而谈,竟有具体操作之雏形?他如何能想到“随机暗访”此法?此法若真施行,阻力巨大,但效用……或许惊人!
【……以商补农,疏通物流,利用商业力量……】
——竟想到借助商贾之力?虽与重农抑商之国策略有相悖,但细细思之,于灾区恢复确是一剂猛药!此子思维竟不受世俗成见束缚?!
萧绝的指尖在蟒袍广袖下微微摩挲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再次落在那看似惶恐不安、低眉顺眼的年轻贡士身上时,已然带上了一种全新的、极其复杂的审视。
【此子……确有经天纬地之才!】一个冰冷而确定的判断在他心中形成。
【这些想法,看似离经叛道,甚至有些惊世骇俗,却无一不是直指要害,鞭辟入里!若能择其一二试行……或许真能解朝廷多年痼疾,开创一番新局!】
他对沈清言的价值评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飙升!
一个能窥探人心、身怀异术的“祸害”,和一个能提出如此惊才绝艳、务实高效国策的“天才”,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在萧绝的脑海中激烈碰撞。
杀意依旧存在,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太大。但那惜才之心,或者说,对于能将如此“利器”握于手中、斩开朝局迷雾的强烈欲望,也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势头滋生。
【其才可用!大用!】
【然,其心难测,其术诡异,需以铁腕牢牢掌控,绝不能有丝毫脱离!】
【科场舞弊案……寒门典范……或许,这步棋,比预想中更有价值。】
萧绝的目光变得愈发深邃难明。他不再将沈清言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处理掉的麻烦或一个用来收拢寒门人心的符号,而是开始真正将其纳入自己的棋局之中,思考如何将这柄可能伤己也可能伤敌的“双刃剑”,磨砺得更加锋利,并将其剑柄牢牢握在自己掌心。
并非只有萧绝一人看出了沈清言策论的不凡。
台下百官之中,那些真正有见识、有阅历、并非全然尸位素餐的大臣,在最初的震惊和因“闹剧”而产生的偏见之后,也逐渐回味过来。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捻着胡须,眼中闪过惊异之色,暗自颔首。
【此子之论,鞭辟入里啊!】
【虽言辞略显尖锐,不拘一格,然确为老成谋国之见!】
【想不到寒门之中,竟出了如此人物!抛开方才那……那邪门之事不谈,单以此策论而论,当为一甲之才!】
甚至连那位方才出言刁难的户部官员,在退下后细细思量,脸色也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提出的“简化流程、就地取材”之法,虽然听起来理想化,但确实是解决他人质疑的有效思路。
兵部的李将军虽然依旧板着脸,对沈清言那“摸刀”的心里话耿耿于怀,但听到其中关于“整饬官道利于兵马调动”的潜在好处时,铜铃般的眼睛也微微动了一下。
王尚书脸色依旧难看,尤其是听到“核查常平仓”、“严防硕鼠”时,嘴角更是抽搐了一下,但他身为户部尚书,比谁都清楚国库空虚和吏治腐败的压力,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这贡士提出的某些想法,虽然刺耳,却切中肯綮。
金銮殿内的气氛,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对沈清言的观感,从最初纯粹的“妖异”、“惊骇”,逐渐掺杂进了“惊才绝艳”、“匪夷所思”的复杂成分。
恐惧与好奇,忌惮与欣赏,在这庄严的大殿之中交织弥漫。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沈清言,对此虽有模糊的感应(主要来自对杀意减弱和好奇目光增多的微弱察觉),却无暇细思。他只知道,自己似乎暂时又渡过了一关。
他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御阶之上。
小皇帝那双亮晶晶、带着明显兴趣的眼睛,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微小的、或许不切实际的安慰。
而萧绝那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则让他刚刚稍缓的心跳再次骤然收紧。
殿试即将结束。
但他的命运,仿佛才刚刚被推入一个更加叵测、更加波澜云诡的棋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