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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八月初,立秋刚过。

天气还热着,但早晚已经能感觉到一丝凉意。清晨的胡同里浮着一层薄雾,青石板路上凝着露水,踩上去湿漉漉的。槐树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风一吹,几片早衰的叶子就飘飘悠悠地落下来。

林修远起了个大早。

他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轧钢厂发的,穿了三年,肘部磨薄了,李秀兰用同色的布补过,针脚细密。对着镜子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把下摆拉平整。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

信封上没写字,但里面装着的,是他昨晚写好的辞职申请。

纸是从妹妹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钢笔字写得工工整整:

“尊敬的厂领导:

本人林修远,因个人发展需要,现申请辞去轧钢厂医务室临时卫生员一职……”

后面的内容他没再看,折好,装进信封,封口。

厨房里飘出粥香。李秀兰在熬小米粥,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蒸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她听见儿子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妈,”林修远走进厨房,“粥好了吗?”

“马上就好。”李秀兰用勺子搅了搅锅底,声音有点发紧,“修远,真……真要去?”

“嗯。”林修远从碗柜里拿出碗筷,“今天就去办手续。”

李秀兰没说话,只是盛粥的手微微颤抖,几滴滚烫的粥溅到手背上,她也没觉得疼。

林建国从里屋出来,也换上了工装。父子俩对视一眼,都没说话。有些话,昨晚已经说完了。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就只能往前走。

一家人默默地吃早饭。

小米粥熬得稠,配上腌萝卜条,还有昨天剩下的窝头。林晓月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在哥哥和爸爸脸上来回转。她想说点什么,但看着母亲泛红的眼圈,又把话咽了回去。

吃完饭,林修远拿起那个信封。

“我走了。”

“等等。”林建国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介绍信。我跟厂里说了,你去南方……学习考察。”

林修远接过,展开。

轧钢厂的公函纸,红色抬头,盖着公章。内容写得很官方:“兹介绍我厂职工林修远同志前往广州、深圳等地进行医疗卫生工作学习考察……”

他把介绍信仔细折好,和辞职信一起放进挎包。

“爸,谢谢。”

“早点回来。”林建国拍拍儿子的肩膀,力道很重。

林修远点点头,转身出门。

早晨的胡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上班的、买菜的、送孩子上学的,人来人往。自行车铃铛声、脚步声、说话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杂乱却充满生气的交响乐。

前院,贾张氏正坐在门槛上择菜——是秦淮茹从菜市场捡回来的烂菜叶,她专挑还能吃的部分。看见林修远穿着工装往外走,她抬头瞥了一眼,嘟囔道:“这么早就上工?”

林修远没停步,只是点点头:“贾奶奶早。”

出了胡同,往轧钢厂方向走。

路上遇到几个熟人,都是厂里的工友。看见林修远,都打招呼:

“修远,这么早?”

“去厂里?”

“听说你上个月治好老刘的腰疼?回头给我也看看……”

林修远一一应着,脚步没停。

轧钢厂的大门还是老样子。红砖砌的门柱,铁栅栏门,门楣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首都红星轧钢厂”。门卫室里,老王头正在泡茶,看见林修远,探出头:“修远,今天来这么早?”

“王师傅早。”林修远笑了笑,“有点事。”

“进去吧。”

厂区里,机器已经开动了。炼钢车间那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空气里飘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林修远穿过厂区,往办公楼走。

医务室在办公楼一楼。他先去了那里——虽然只是临时卫生员,但也有个自己的小柜子,里面放着听诊器、血压计,还有几本常用的医书。

他把东西收拾好,装进一个布袋子。然后锁上柜门,钥匙放在桌上。

做完这些,他站了一会儿,环顾这间小小的医务室。

十年。

从他十六岁被厂里特聘为临时卫生员开始,已经四年了。四年里,他在这里给工友们看过感冒发烧,包扎过伤口,处理过工伤。这间屋子里,有过疼痛的呻吟,有过康复的笑声,也有过生离死别的叹息。

现在,要离开了。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上楼。

厂办在三楼。走廊里铺着绿色的水磨石地面,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发亮。墙上贴着标语:“大干快上,为四化建设贡献力量”。

他走到主任办公室门口,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马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花白,是厂里的老领导了。看见林修远,他摘下眼镜:“修远啊,有事?”

“马主任。”林修远走到桌前,从挎包里掏出那个信封,双手递过去,“这是我的辞职申请。”

办公室里安静了三秒。

马主任没接信封,只是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申请辞职。”林修远声音平静。

马主任这才接过信封,打开,抽出信纸。他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眉头越皱越紧。看完,他把信纸放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修远,”他重新戴上眼镜,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为什么?”马主任身体前倾,“是待遇问题?我可以跟厂里申请,给你转正,工资待遇可以提……”

“不是待遇问题。”林修远摇头,“是我个人想换个发展方向。”

“发展方向?”马主任苦笑,“修远,你才二十岁,医术就这么好,厂里多少老工人都夸你。你留在厂里,前途无量。转正了就是干部编制,以后……”

“马主任,”林修远打断他,语气温和但坚定,“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了。”

马主任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在辞职信上签了字。字迹很重,笔尖划破了纸。

“手续……我让小王给你办。”他把信纸装回信封,声音有些疲惫,“修远,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但……祝你顺利。”

“谢谢主任。”

从办公室出来,林修远去人事科办手续。

管人事的是个中年女人,姓赵。看见辞职申请上马主任的签字,她眼睛瞪得老大:“林修远,你……你真要辞?”

“真的。”

“哎呀,你这孩子……”赵姐急得直拍桌子,“多少人想进厂都进不来,你这……你这可是铁饭碗啊!”

林修远只是笑,不说话。

手续办得很快。其实也没什么手续——他就是个临时工,档案都不在厂里。赵姐给他开了张离职证明,盖了章,递给他时还在念叨:“修远,你再想想,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谢谢赵姐。”林修远接过证明,折好,放进挎包。

从办公楼出来,已经快中午了。

阳光正烈,晒得地面发烫。厂区里机器轰鸣,工人们还在忙碌。林修远站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工作了四年的地方。

然后转身,走出厂门。

门卫老王头看他出来得这么早,有些奇怪:“修远,今天下班这么早?”

“王师傅,”林修远从挎包里掏出两包烟——是特意买的,“以后就不来了。这个您留着抽。”

老王头愣住了,接过烟,看看烟,又看看林修远:“你……你不干了?”

“不干了。”

“为什么呀?”老王头急了,“你这孩子,厂里多好的工作……”

“想出去闯闯。”林修远笑了笑,“王师傅,保重身体。”

说完,他挥挥手,走了。

老王头站在门卫室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摇头,嘟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

林修远没有直接回家。

他去了趟邮局,给广州那边发了封电报——很简单,就几个字:“三日后到,林。”

然后去火车站买了票。后天晚上出发,硬座,要坐三十多个小时。

办完这些,他才往家走。

已经是下午了。胡同里静悄悄的,大人们上班还没回来,孩子们也都在学校。只有几个老人在树荫下乘凉,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林修远推开四合院的门。

前院,贾张氏还在择菜。看见他这么早回来,而且没穿工装,她愣了一下:“修远,今天厂里放假?”

“不是。”林修远说,“我辞职了。”

“什么?”贾张氏手里的菜叶掉在地上。

“我辞职了。”林修远又说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说完,他往后院走。

贾张氏愣愣地坐在那儿,几秒钟后,猛地站起来,冲着中院喊:“柱子!柱子!你快来!”

傻柱正在屋里睡觉——他上夜班,白天补觉。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出来:“怎么了贾婶,大呼小叫的……”

“修远辞职了!”贾张氏声音尖得刺耳,“他不干了!铁饭碗不要了!”

“什么?”傻柱也清醒了。

这时,秦淮茹也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没补完的衣服:“妈,您说什么呢?”

“修远!林修远!他把厂里的工作辞了!”贾张氏拍着大腿,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刚才问他,他亲口说的!”

消息像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水塘,涟漪迅速扩散。

中院、后院的人陆续被惊动。

刘海中背着手从屋里出来,皱着眉头:“真的假的?修远那工作多好啊,医务室,又清闲又体面……”

阎埠贵也推着自行车进了院——他今天学校没课,提前回来了。听见这话,赶紧把车支好:“老刘,你说修远辞职了?”

“贾婶说的。”

正说着,易中海也出来了。他站在自家门口,没说话,只是看着后院方向,眼神深沉。

后院,林家的门关着。

但院里已经炸开了锅。

“辞职?他疯了吧?”

“现在工作多难找啊,他这……”

“是不是犯错误了?被厂里开除了?”

“不能吧?修远那孩子多稳重……”

“那为什么好端端的不干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惊讶,不解,疑惑,还有一丝幸灾乐祸——人性就是这样,看见别人放弃了自己求之不得的东西,第一反应不是惋惜,是质疑,甚至暗喜。

贾张氏的声音最大:“我就说嘛!年轻人,心浮气躁!铁饭碗都不要,等着喝西北风吧!”

秦淮茹拉了拉她的袖子:“妈,您小声点……”

“我小声什么?”贾张氏甩开她的手,“我说错了吗?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瞎折腾!等着吧,有他后悔的时候!”

傻柱皱着眉头,没说话。他想起上个月林修远跟他说的那些话——关于学修车,关于摆摊。当时他只当是玩笑,现在看来……

易中海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院里的人都听得清:“修远那孩子,不是莽撞的人。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打算。”

“打算?”贾张氏冷笑,“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看着现在政策松了,想出去捞钱?投机倒把!我跟你们说,这种人,迟早栽跟头!”

“贾婶,”阎埠贵推了推眼镜,“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国家鼓励发展经济,做买卖也不全是投机倒把……”

“那你说他辞职干什么?”贾张氏反问,“不是想赚钱是什么?”

院里又安静下来。

是啊,辞职干什么?

这个年代,工作就是一切。户口、粮食、住房、医疗……一切都和工作绑定。辞了工作,就等于放弃了一切保障。

疯了。

这是大多数人心里冒出来的词。

后院,林家屋里。

林修远坐在桌边,慢慢喝着水。外面的议论声隐隐约约传进来,他听见了,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李秀兰在厨房里切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很重,“咚咚”的,像是在发泄什么。林晓月坐在哥哥旁边,小声说:“哥,他们……他们说你……”

“让他们说。”林修远放下杯子,“晓月,记住,做大事的人,不能太在意别人的眼光。”

“可是……”

“没有可是。”林修远看着妹妹,“路是自己走的。别人看不懂,很正常。”

正说着,门被敲响了。

是易中海。

林修远去开门。易中海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几个院里的人——傻柱、阎埠贵、刘海中都在。贾张氏也挤在前面,伸着头往屋里看。

“修远,”易中海开口,“贾婶说……你辞职了?”

“嗯。”林修远点点头。

“为什么?”易中海问得很直接。

林修远笑了笑:“一大爷,我想换个活法。”

“换什么活法?”贾张氏抢着问,“修远,不是贾奶奶说你,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你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给你找个工作,你说辞就辞?你让你爸妈以后怎么办?”

“贾奶奶,”林修远语气平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爸妈支持我。”

“支持你?”贾张氏声音更高了,“那是他们惯着你!修远,听贾奶奶一句劝,赶紧回厂里,跟领导认个错,把工作要回来!现在还来得及!”

“不用了。”林修远摇头,“手续已经办完了。”

院里一片哗然。

“真辞了?”

“手续都办了?”

“这孩子……真轴啊!”

易中海看着林修远,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修远,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不多说了。只是……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记得跟院里说。大家邻居一场,能帮的,都会帮。”

这话说得很场面。

林修远点点头:“谢谢一大爷。”

人群渐渐散了。

但议论声没有停。从后院传到中院,再传到前院。整个四合院,都在说这件事。

“林家那小子,把工作辞了。”

“真的?为什么呀?”

“谁知道呢,说是想换个活法。”

“换什么活法?现在除了上班,还能干啥?”

“做买卖呗。现在政策松了,好些人摆摊呢。”

“摆摊?那能挣几个钱?不稳定啊!”

“年轻人,不懂事啊……”

黄昏时分,林建国下班回来。

一进院,就感受到气氛不对。好几双眼睛盯着他,欲言又止。他皱了皱眉,没理会,直接往后院走。

进了屋,关上门,外面的声音才被隔断。

“爸。”林修远站起身。

林建国放下挎包,看着儿子:“都知道了?”

“嗯。”

“说了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林修远笑了笑,“贾奶奶让我回去认错,把工作要回来。”

林建国也笑了,摇摇头,没说话。

李秀兰把饭菜端上桌。简单的三菜一汤:炒白菜,炖豆腐,一盘咸菜,还有西红柿鸡蛋汤。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谁也不提外面的事。

只是安静地吃。

吃到一半,林建国忽然说:“票买好了?”

“买好了。后天晚上。”

“嗯。”林建国夹了块豆腐,“路上小心。”

“知道。”

吃完饭,林修远回自己屋。

他打开抽屉,取出那个棕皮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写下:

【1978年8月,辞去轧钢厂工作。】

【众人不解,谓之疯。】

【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夜色渐浓,四合院里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能听见说话声,电视声——条件好的人家已经买了黑白电视机,正在看新闻。

前院贾家传来贾张氏高亢的嗓音,还在说辞职的事。中院傻柱屋里,收音机在放京剧。易中海家窗户黑着,不知道人在不在。

林修远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这些人眼里,成了“疯子”,成了“不懂事的年轻人”,成了“迟早要后悔的傻子”。

但他不在乎。

十年蛰伏,十年准备,不是为了继续端那个铁饭碗。

是为了更高,更远,更广阔的天空。

窗外,一轮弯月升起来,清冷的光洒在院子里。

夜风微凉。

林修远关上窗,转身。

嘴角,浮起一丝平静的笑意。

疯?

也许吧。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先去做。

有些路,总得有人先去走。

他,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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