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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二月初四,凌晨四点。

京城还在沉睡。昨夜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着旋儿。路灯稀稀拉拉地亮着,昏黄的光晕在寒气中显得格外微弱,勉强照亮一小片冻得发白的路面。

林修远推开院门,冷风扑面而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脸上。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袄——不是平时那件深灰色的,而是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棉袄,袖口和肘部都磨得发亮,是特意为这个时辰出门准备的。

他没背药箱,只是空着手,脚步轻快地出了胡同。

这个时间点,整座城市都在寂静中。偶尔有早起拉粪车的驴蹄声嘚嘚走过,车把式裹着破棉袄蜷在车辕上,呵出的白气在昏黄的马灯映照下飘散。还有几家早点铺子开始生火,煤烟混着水汽从门缝里飘出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的雾。

林修远走得很快,但不是跑。脚步落下时轻而稳,几乎听不到声音。呼吸匀长,在寒风中化作一道道笔直的白线。他的眼睛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亮得惊人,像两点寒星。

这是去见师父王铁山的日子。

自从特殊时期开始,公开练武成了忌讳。王铁山是退伍老兵,根正苗红,倒没人敢明着找麻烦,但他也自觉地收了声,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公园里大张旗鼓地教拳。师徒俩的授业,改在了每周一、三、五的凌晨,地点是王铁山一个老战友废弃的仓库。

那仓库在东城一片老厂区后面,早就没用了。铁门生了锈,窗户玻璃碎了大半,里面堆着些破烂的机器零件和废木料。平时根本没人来。

林修远走到仓库门口时,门已经开了一道缝。

他推门进去,里面比外面更黑。只有角落里点着一盏小煤油灯,灯芯拧得很小,勉强照亮周围三尺见方。王铁山就站在那片光晕里。

老人六十出头,个子不高,背却挺得笔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袄,下身是黑色棉裤,裤腿扎进厚实的棉鞋里。他背对着门,正在缓缓地站桩——两脚与肩同宽,膝盖微屈,双手虚抱在胸前,像抱着一口看不见的大缸。

听见脚步声,王铁山没回头:“来了?”

“师父。”林修远恭敬地叫了一声,脱下棉袄挂在旁边的木架上,露出里面单薄的练功服。冷气瞬间包裹全身,但他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脚,开始做热身。

王铁山继续站桩,眼睛半闭着。过了约莫十分钟,他才缓缓收势,转过身来。

煤油灯的光映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典型的北方老人的脸——方额阔口,鼻梁挺直,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但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即使在这个年纪,依然精光内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最近怎么样?”王铁山问,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还好。”林修远已经热身完毕,额头上微微见汗,“照常给人看病,家里也都好。”

“拳呢?”

“每天练,不敢搁下。”

王铁山点点头,没再多问。他走到仓库中央的空地上——这里是他特意清理出来的,约莫三丈见方,地面虽然不平,但足够施展。

“来,走一趟架子。”他说。

林修远走到空地中央,深吸一口气,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定。然后,他开始打八极拳的小架。

小架是八极拳的基础,看似简单,实则包罗万象。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都有严格的要求。林修远打得很慢,很认真。从起势“怀抱婴儿”开始,到“顶心肘”、“崩拳”、“托天掌”,一招一式,中规中矩。

王铁山在旁边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者轻轻“嗯”一声。

但林修远知道,师父在观察。观察他的身形,观察他的步伐,观察他发力的方式和呼吸的节奏。这位老人虽然嘴上不说,但眼睛里什么都看得清楚。

一趟小架打完,林修远缓缓收势,额头上已经见了汗。在寒冷的仓库里,汗水蒸发成白气,在他头顶袅袅升起。

“架子稳了。”王铁山终于开口,“但还差一点东西。”

“请师父指点。”

王铁山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八极拳讲‘刚猛暴烈,崩撼突击’,这话没错。但刚猛不是蛮力,暴烈不是狂躁。”他手上微微用力,林修远感到一股沉稳的力道从肩膀压下,像一座山。

“你现在的拳,”王铁山松开手,“有刚,有猛,但少了一个‘圆’字。”

林修远若有所思。

“看好了。”王铁山退后几步,开始演练。同样是八极拳小架,但打出来的味道完全不同。

老人的动作依旧刚猛——顶肘时如山崩,崩拳时如炮击,震脚时地面似乎都在颤动。但在这刚猛之中,又分明有一种说不出的圆融。每一个动作的转折都极其自然,像水从高处流下,像风穿过树林,刚猛暴烈的力量被约束在一种奇妙的韵律中。

一趟打完,王铁山面不改色,只是呼吸稍微粗重了些。他看向徒弟:“看懂了吗?”

林修远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放师父刚才的拳架。那些动作、力道、节奏,像一幅画,渐渐清晰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

八极拳的刚猛,不是硬碰硬的蛮力,而是一种结构性的力量——把全身的力量整合起来,通过合理的骨骼结构和肌肉发力,在极短的距离、极快的时间内爆发出来。而这“整合”的过程,需要一种内在的“圆”。

就像水,可以柔弱,也可以刚猛——当它从万丈悬崖落下时,就是刚猛。但那刚猛之中,依然有水的流动性和适应性。

“师父,”林修远睁开眼睛,“我想再试一次。”

王铁山点点头,退到一旁。

林修远重新站定。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开始,而是先沉下心神,调匀呼吸。

丹田内,五行真气缓缓流转。

他想起这段时间在洞天里的修炼,想起对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解,想起那种将不同性质的力量融合、掌控的感觉。

金之锋锐,木之生发,水之柔韧,火之炽烈,土之厚重——五行真气,各具特性。

八极拳的刚猛,以金、火为主;那内在的圆融,则需要水、土的调和;而力量的生发和传递,又离不开木的生机。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缓缓起势。

这一次,他的动作比刚才更慢。但每一下移动,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顶心肘时,他意念微动,将一丝金属性真气的锋锐凝聚在肘尖;同时,土属性真气在脚下稳固根基,水属性真气在关节处流转润滑。

“轰——”

肘尖破空,发出低沉的闷响。不是以前那种清脆的爆鸣,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浑厚的声音,像远处滚过的闷雷。

王铁山的眼睛亮了。

林修远继续演练。崩拳时,火属性真气的炽烈在拳锋凝聚,但被水属性真气约束着,不散不乱;托天掌时,木属性真气的生机从丹田升起,通过手臂传递到掌心,让这一掌既有力道,又有一种向上的、生长的意蕴。

一趟小架打完,林修远缓缓收势。

仓库里安静得能听到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王铁山看着他,看了很久。老人的脸上,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眼神里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好。”半晌,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然后,他走到林修远面前,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这一下拍得很重,带着老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赞许。

“修远,”王铁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这一趟拳,已经摸到门道了。”

林修远心中一热。

他知道,师父这话的分量。王铁山是真正的老江湖,从抗战打到解放,身上有七处枪伤,三处刀伤。他教拳十几年,见过的徒弟不少,但能得到他一句“摸到门道”评价的,寥寥无几。

“但是,”王铁山话锋一转,“还不够。”

他盯着徒弟的眼睛:“你现在是把不同性质的力量用出来了,但这只是‘用’,不是‘融’。真正的圆融,不是水是水、火是火,而是水火相济,阴阳调和。”

林修远认真听着。

“再练。”王铁山说,“等你什么时候打拳,打出的就是一拳,就是一掌,而不是金的一拳、火的一掌——那时候,你才算真正入门了。”

天快亮了。

仓库窗户外的天空,从墨黑渐渐转为深灰,又透出一丝鱼肚白。远处传来第一声公鸡打鸣,悠长而响亮。

“今天就到这。”王铁山开始收拾东西,“下周三,还是这个点。”

“是,师父。”林修远穿上棉袄。

走出仓库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街上开始有人走动——赶早班的工人,去买菜的家庭主妇,还有几个晨练的老人。

王铁山和林修远并肩走了一段。老人忽然开口:“修远,你那个洞天……最近怎么样?”

林修远一愣,随即明白师父问的是什么。王铁山知道他会修真的事——不是林修远主动说的,是老人自己看出来的。有一次练拳后,林修远无意中运转真气调息,被王铁山察觉到了异样。老人没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还好。”林修远说,“灵气比以前更浓了。”

“那就好。”王铁山点点头,“记住,拳要练,道也要修。但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为什么练,为什么修。”

他停下脚步,看着街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声音很低,但很清晰:“我年轻时候练武,是为了打鬼子,是为了活命。后来教拳,是为了让老祖宗的东西传下去。你呢?”

林修远沉默片刻,说:“为了守护。”

“守护什么?”

“家人,朋友,还有……”他顿了顿,“还有心里那点不该被磨灭的东西。”

王铁山笑了。这个平时严肃的老人,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

“好。”他又说了一遍这个字,“有这个心,你的拳就不会走偏。”

两人在路口分开。王铁山往东,林修远往西。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李秀兰正在厨房做早饭,看见儿子从外面回来,有些惊讶:“修远,这么早出去?”

“去跑步了。”林修远撒了个善意的谎,“活动活动筋骨。”

“快去洗把脸,吃饭了。”

早饭是棒子面粥和咸菜。一家人围坐吃饭时,林建国忽然说:“修远,你最近……好像壮实了。”

林修远笑了:“天天走路出诊,锻炼出来的。”

林晓月在旁边偷笑。她知道哥哥的秘密,但什么也不说,只是低头喝粥。

饭后,林修远回到自己屋里。他没有立刻开始一天的工作,而是在桌前坐下,闭上眼睛,回忆早上那趟拳。

师父说的“融”,到底是什么?

他伸出手,五指虚握成拳。意念微动,五行真气在掌心流转。金、木、水、火、土,五种性质的力量依次浮现,像五种颜色的光,在掌心交织、碰撞。

要怎样,才能让它们真正融合?

不是简单的叠加,不是机械的混合,而是……像水乳交融,像阴阳相生,像天地初开时,混沌未分的那种状态。

林修远沉浸在这种感悟中,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了。

中午,他背着药箱出门。今天要去给后胡同的韩奶奶复诊。

走在胡同里,阳光很好。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地落着水。几个孩子在墙根下玩弹珠,笑声清脆。

林修远看着他们,忽然心里一动。

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

孩子们玩弹珠时,不会去想这颗珠子是玻璃做的,那颗是陶瓷做的——他们只是玩,只是享受那种掌控、瞄准、击中的乐趣。

练拳,是不是也该这样?

不去想这是金,那是火,这只是简单的——出拳,收拳,发力,呼吸。

就像他在洞天里控制五行真气时,到最后,不再是刻意地引导,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如臂使指的掌控。

或许,这就是“融”。

把技巧练成本能,把力量练成身体的一部分,把五行真气练成……自己。

林修远继续往前走,脚步轻快了许多。

他忽然很期待下周三。

期待在那个破旧的仓库里,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再次站在师父面前,打一趟不一样的拳。

到那时,他要让师父看看——

不是金的一拳,不是火的一掌。

只是拳。

只是掌。

只是林修远的拳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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