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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

林修远背着药箱走出院门时,胡同里还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青石板路泛着冷硬的灰白色,墙角堆着的煤渣冻得梆硬。呼出的气在嘴边凝成白雾,散进清冽的空气里。

秦淮茹已经在胡同口等着了。

她换了身相对整齐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虽然还带着熬夜的憔悴,但眼睛里有了光——那是希望的光,也是忐忑的光。看见林修远,她快步迎上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林大夫。”

“走吧。”林修远点点头。

两人前一后出了胡同,往公交站走。清晨的街道上人还不多,只有几个早起扫街的环卫工,大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偶尔有自行车铃声清脆地划过寂静。

上了公交车,车上空荡荡的。秦淮茹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一言不发。林修远坐在她斜后方,能看见她僵直的背脊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棒梗的事,是秦淮茹心里最深的一根刺。那孩子从小被贾张氏惯坏了,偷鸡摸狗,惹是生非,最后把自己送进了少管所。作为母亲,秦淮茹有责任,有愧疚,也有无奈。现在孩子病了,她心里那点本就摇摇欲坠的支柱,恐怕已经崩了大半。

车开了将近一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城市渐渐变得荒凉。最后在一处灰墙铁门的大院前停下。门上方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某某少年管教所。

空气仿佛都凝重了几分。

秦淮茹下车时腿软了一下,林修远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的手冰凉,像冻僵的石头。

门口有岗哨。秦淮茹拿出探视证明和病历,岗哨的年轻干事仔细看了,又打量了林修远几眼:“大夫?”

“是。”林修远出示了陈一手给他办的、街道认可的“赤脚医生”证明。

干事看了看,点点头,挥挥手放行。

进了大门,眼前是一条长长的水泥路,两边是光秃秃的杨树。远处有几排灰色的平房,窗户都装着铁栏杆。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混着一股说不清的沉闷气息。

一个中年女干事迎上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贾梗的家属?跟我来。”

她领着两人往最里面一排平房走。路上遇到几个穿着统一灰色棉袄的少年,排着队往某个方向去,看见陌生人,有的好奇地瞟一眼,有的低着头匆匆走过。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木然。

走到平房尽头的一间屋子,女干事推开门:“病人在这儿。大夫,请进。家属在外面等。”

秦淮茹想说什么,林修远对她点点头:“秦姨,您在外面等。我看完叫您。”

屋子不大,陈设简单。一张铁架子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户很高,装着铁栅栏,惨白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床上躺着个人,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半张脸。

林修远走近。

是棒梗。一年多不见,这孩子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露在被子外的手腕细得像柴火棍,皮肤苍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闭着眼,呼吸粗重,脸颊有不正常的潮红。

林修远放下药箱,伸手摸了摸棒梗的额头。烫手。又轻轻掀开被子一角,看了看胸口——和槐花一样,有红疹,但更密集。咳嗽应该很严重,因为胸廓的起伏带着明显的痉挛。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跟进来的女干事。

“三天前。”女干事声音平板,“开始说嗓子疼,所里给了点感冒药。昨天开始发高烧,咳嗽,咳得厉害。所里医务室条件有限,建议送医院,但……”她顿了顿,“按规定,这种情况需要家属签字,办手续,很麻烦。正好他母亲说认识大夫,就先请来看看。”

林修远点点头,没多问。他打开药箱,取出脉枕,垫在棒梗手腕下。三根手指搭上去。

脉象浮数而滑,比槐花更重。风寒入里,已经化热成毒,兼有痰热壅肺。这孩子体质本就偏弱,在这里面吃得差,休息不好,免疫力低下,一点风寒就成了大病。

“有痰吗?什么颜色?”林修远问。

“有,黄的,黏。”女干事说,“早上咳出来一些。”

林修远翻开棒梗的眼皮看了看,又让他张开嘴——舌苔黄厚,舌质红。典型的肺热炽盛。

情况比槐花严重得多。单纯针灸和普通药物,恐怕压不住。

林修远沉吟片刻。

棒梗罪有应得吗?是。他偷窃,他惹事,他给林家添过麻烦。按道理,林修远可以不管,至少不必全力去管。

可他是大夫。

《合沙奇书》的医道篇开篇明义:“医者,仁术也。见疾苦当救,不问贵贱,不论恩怨。”

陈一手教他时也说过:“修远,记住,穿上白大褂,你就是大夫。大夫眼里只有病人,没有好人坏人。”

林修远看着床上这个瘦弱、病重、在昏迷中依然皱着眉头的少年。抛开一切,这只是个十六岁的病人,一个生命。

他轻轻叹了口气。

“需要什么?”女干事问。

“热水,毛巾。”林修远说,“另外,能不能请你在外面等?我需要专心施针。”

女干事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出去了,带上门。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棒梗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远处隐约的哨声。

林修远打开针包。这次,他选了最长的那根三寸针。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光。

他先取穴大椎、风门、肺俞,泻法行针,疏散风热。接着是尺泽、列缺、丰隆,清热化痰。每一针下去,他都捻转提插,一丝精纯的水属性真气顺着针身缓缓渗入——不是木属性的温养,而是水属性的清凉、沉降,像山涧清泉,涤荡着孩子体内熊熊燃烧的邪火。

棒梗在昏迷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身体微微颤动。

针留了一刻钟。林修远起针时,针身上带着细密的水珠——那是被真气逼出的热毒湿气。

孩子的呼吸明显平稳了些,但高热未退,病根未除。

林修远从药箱最里层取出一个小瓷瓶。这里面装的,是稀释了五千倍的灵泉水——比给槐花用的浓度稍高,但也绝不会有任何超凡痕迹。它唯一的功效,就是极微弱的清热解毒、护持心脉。

他倒出一小勺,轻轻撬开棒梗的嘴,喂了进去。

然后,他坐在床边,静静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光线渐渐亮了些,从惨白变成灰白。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和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约莫过了半小时,棒梗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响动,接着猛地咳嗽起来。林修远扶起他,拍着他的背。孩子咳出一大口黄稠的浓痰,吐在准备好的痰盂里。

咳完,棒梗睁开了眼睛。

眼神先是迷茫,涣散,然后慢慢聚焦。他看见了林修远,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别说话。”林修远说,声音很平和,“你在发烧,刚给你扎了针。感觉怎么样?”

棒梗看着他,眼神复杂。有疑惑,有警惕,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属于病人的依赖和脆弱。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渴……”

林修远倒了杯温水,扶着他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水,棒梗靠在床头,喘了口气,终于问:“你……你怎么来了?”

“你母亲找我。”林修远说,“你病得很重。”

棒梗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瘦得皮包骨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子上的线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槐花和小当……她们好吗?”

“槐花也病了,昨天刚退烧。”林修远如实说,“小当还好。”

棒梗的肩膀颤了一下。他把头埋得更低,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

屋里又安静下来。

林修远收拾好针具,从药箱里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银翘散合麻杏石甘汤加减,清肺泄热,化痰止咳。剂量比平常稍重,但都在安全范围内。

写完了,他站起身:“我去叫你母亲进来。有几句话,我要跟她说。”

棒梗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林修远走到门口,拉开门。秦淮茹就站在门外不远处,背对着这边,肩膀紧绷着。听见开门声,她猛地转过身,眼睛瞬间红了:“林大夫,棒梗他……”

“烧退了,咳出痰了,暂时没事。”林修远说,“你进去看看吧。我在外面等。”

秦淮茹几乎是冲进屋里。

林修远走到院子里的杨树下,静静站着。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远处有少年们在劳动,敲敲打打的声音隐约传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秦淮茹出来了。她眼睛红肿,但脸上有了血色。走到林修远面前,她深深鞠了一躬:“林大夫,谢谢……真的谢谢……”

林修远等她直起身,才开口,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秦姨,这是最后一次。”

秦淮茹愣住了。

“棒梗的病,我治。因为我是大夫。”林修远看着她,“但有些话,我必须说清楚。”

他顿了顿,继续说:“棒梗走到今天,有贾大妈的错,有环境的错,但最重要的,是教育的错。溺爱不是爱,纵容是害。您以前总说难,一个人带三个孩子难。是,很难。但再难,做人的道理、是非的界限,不能丢。”

秦淮茹的嘴唇开始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棒梗还年轻,路还长。”林修远的声音放缓了些,“但能不能走正,能不能回头,关键在您。您是母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依靠。您得让他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碰的。”

“我……我知道……”秦淮茹哽咽着,“以前是我糊涂……我总想着顺着他,顺着我婆婆,日子就能好过点……我错了……”

“知错,就得改。”林修远把药方递给她,“这是方子,吃三剂。所里应该能熬药。三剂后,如果还咳嗽,去街道卫生所再开点止咳药就行。”

秦淮茹双手接过药方,像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另外,”林修远看着她,“棒梗这次病得不轻,底子亏得厉害。出去以后,饮食要跟上,但不能惯着。该干活干活,该学习学习。您要是真为他好,就得狠下心。”

秦淮茹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我记住了……林大夫,我记住了……”

“回去吧。”林修远说,“槐花和小当还在家等着。”

秦淮茹又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她停住,回过头,看着林修远,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一句:“林大夫,您是个好人。”

林修远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秦淮茹进屋了。林修远能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和低语,是母亲在嘱咐儿子,也是儿子在向母亲保证什么。

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医者仁心。他治了棒梗的病,也说了该说的话。剩下的路,得他们自己走。

希望这一次,秦淮茹真的能醒悟。希望棒梗,真的能回头。

林修远背起药箱,转身往外走。

走到大门口时,岗哨的干事看了他一眼,忽然说:“大夫,那孩子……进来一年多了,从来没见人来看过他。您是头一个。”

林修远脚步顿了顿。

“他母亲以前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哭着来,骂着走。说孩子不争气,说命苦。”干事摇摇头,“今天不一样。那母亲眼睛里有东西了。”

林修远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走出大门。

外面的空气似乎清新了些。远处有乌鸦飞过,发出粗哑的叫声。

他坐上回程的公交车。车上人多了些,有赶早市的,有上班的。嘈杂的人声,混杂的气味,是鲜活的人间。

林修远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棒梗醒来时那双复杂的眼睛,秦淮茹鞠躬时颤抖的肩膀,还有槐花和小当在炕上巴巴望着母亲的样子。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债。

他能做的,有限。

但至少,在有人伸出手求助时,他握住了。

在有人走在悬崖边时,他喊了一声。

这就够了。

车到站了。林修远背起药箱,走下公交车。

胡同口,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下一片淡淡的金色。

他迈开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药箱在背上轻轻晃动,里面的银针和药瓶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

像一首安静而坚韧的歌。

在这凛冽的冬日里,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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