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轧钢厂车间高窗上的灰尘,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削液特有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巨大的机床轰鸣声、榔头敲击的脆响、还有砂轮打磨的尖啸,交织成一股工业特有的喧嚣洪流。
林修远跟在父亲林建国身边,看着他操作一台老式车床。钢铁的胚料在卡盘上飞旋,车刀稳稳推进,切下银亮灼热的螺旋形铁屑。林建国神情专注,眼神锐利,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却有着绣花般的精准稳定。
这是林修远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长时间地观察父亲工作。在他“成年人”的视角里,父亲不再仅仅是那个下班后会带着疲惫笑容、摸摸他头的慈父,更是一位真正掌控着力量与精度的匠人。那飞旋的钢铁,轰鸣的机器,在他手中驯服无比。
“看明白了么?”林修远关掉车床,巨大的噪音骤然消失,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余响。他指着加工好的零件上一个微小的倒角,“这个地方,差一丝,装配的时候就可能出问题。咱们干钳工的,手里摸的不是铁,是分寸。”
林修远点点头,他强大的精神力让他能清晰地捕捉到父亲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发力技巧,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刀具与金属接触时那微观的应力变化。这种体验,比看书本上的图纸和数据要直观深刻得多。
“建国,带儿子来熟悉车间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林修远转头,看到易中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工装,脸上带着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眼神却像尺子一样,不着痕迹地量度着林修远。
“一大爷。”林建国恭敬地叫了一声,用棉纱擦着手上的油污,“带他来看看,这小子对机械有点兴趣。”
“好啊,年轻人有兴趣是好事。”易中海的目光落在林修远身上,笑意更深了些,“修远这孩子,我可是听说了不少事儿。学习顶呱呱,见义勇为,还跟着陈老先生学了一手好医术,咱们院儿里都夸是‘小神医’呢。真是文武双全,给咱们大院争光了。”
他的夸奖毫不吝啬,语气真挚,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舒坦。
林修远心里却绷起一根弦。易中海这种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过来搭话,更不会只是单纯夸赞。他微微垂下眼睑,做出符合年龄的腼腆样子:“一大爷您过奖了,我就是瞎琢磨,碰巧帮上点忙。”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喽。”易中海哈哈一笑,走上前,很自然地拍了拍林修远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透着长辈的亲昵,“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爬树掏鸟窝呢。你这孩子,沉得住气,有悟性,是块好材料。”
他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握工具留下的硬茧。拍在肩上的触感,让林修远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他能感觉到,易中海的目光正试图穿透他故作稚嫩的外表,探寻内里的究竟。
“老林啊,”易中海转向林建国,语气熟稔,“咱们厂里,技术是根本。我看修远是个苗子,脑子活,手也稳。有没有想过,让他早点接触钳工这门手艺?将来接你的班,肯定比我们有出息。”
林建国憨厚地笑了笑:“孩子还小,主要还是读书。他要是真有兴趣,我平时教他点基础的也行。”
“读书是明理,手艺是立身之本,不冲突。”易中海摆摆手,又把话题引回林修远身上,目光灼灼,“修远,你觉得这机器怎么样?这些铁疙瘩,看起来冰冷,可你要是摸透了它的脾气,它就是最听话的老黄牛。”
他随手拿起旁边工作台上一个报废的齿轮,指着上面一道细微的裂纹:“你看,这就是淬火的时候,心里没‘数’,火候过了。好东西就废了。干我们这行,心要静,手要稳,眼要准。我看你,有这个潜质。”
林修远看着那个齿轮,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他知道,铺垫已经够了,正题即将到来。
果然,易中海放下齿轮,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变得更为郑重,他稍稍凑近,声音压低了几分,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
“修远,一大爷跟你商量个事儿。”他顿了顿,观察着林修远的反应,“我这边呢,正好缺个能搭把手的。我看你是个懂事、稳重的好孩子,想正式收你做徒弟,把这一身钳工的手艺,还有这些年积攒的经验,都传给你。”
车间里的噪音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
林建国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易中海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八级钳工之一,技术顶尖,不知道多少人想拜在他门下而不得。他能看上自己儿子,无疑是天大的面子,也是一条看得见的康庄大道。
易中海继续说着,声音充满了诱惑力:“你放心,跟着我,不会亏待你。技术我倾囊相授,厂里的人际关系,我也帮你铺路。等你出了师,凭你的聪明,考级晋升都不是问题。将来,不敢说大富大贵,但在厂里站稳脚跟,成家立业,让你爹妈安心养老,绝对没问题。”
他的话语如同精心编织的网,每一句都戳在普通人最关心的点上——安稳的工作,光明的前途,家庭的保障。而且,他刻意模糊了“徒弟”和“养老人”之间的界限,但那暗示,已经足够明显。
林修远能感觉到父亲投来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期待,也有一丝犹豫。
他抬起头,迎上易中海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欣赏,有算计,更有一种笃定,仿佛认准了这个十岁孩子无法拒绝这样优厚的条件。
“一大爷,”林修远开口,声音清晰平稳,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冷静,“谢谢您看得起我。”
易中海脸上的笑容更盛,以为事情成了。
然而,林修远话锋一转:“我爹的技术也很好,我想先跟着我爹慢慢学,把基础打牢一点。而且……陈爷爷那边学医,王叔叔那边练拳,都占了不少时间。学校里的功课也不敢落下。我怕一下子贪多,什么都学不好,反而辜负了您的期望。”
他语气诚恳,理由充分,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怕贪多嚼不烂”的、力求上进的好学生位置上。既抬举了父亲林建国,又点明了自己已有的“师承”和学业,最后还表达了不想让易中海失望的“歉意”。
一番话,滴水不漏。
易中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虽然只有一刹那,就又恢复了自然,但那一闪而过的错愕和冷意,没能逃过林修远敏锐的感知。他显然没料到,一个孩子能如此条理清晰、又不失礼貌地拒绝他。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再次清晰地涌入耳中。
林建国连忙打圆场:“一大爷,孩子还小,不懂事,您别介意。他是怕自己笨,学不好给您丢人。”
易中海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林建国的胳膊,努力维持着风度:“没事,没事。孩子有志气是好事,想多学点东西也没错。读书确实要紧。”他又看向林修远,眼神里的温度降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平和,“既然这样,那这事儿就先不提了。以后在厂里,或者院里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一大爷。”
“谢谢一大爷。”林修远再次礼貌地道谢,姿态放得很低。
易中海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背着手,转身慢悠悠地走开了。他的背影在车间的光暗交错中,显得有些沉滞。
看着易中海走远,林建国才松了口气,有些埋怨又有些骄傲地看了儿子一眼:“你小子……那可是八级工!多少人想拜师呢!”
林修远笑了笑,没有解释。他拿起父亲刚才加工好的那个零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知道,今天看似轻松的拒绝,实则是他与四合院这位“定海神针”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他斩断了对方伸过来的,看似亲善,实则捆绑未来的橄榄枝。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涌动。
他抬头,望向车间窗外那片被铁灰色厂房切割开的蓝天。未来的路还很长,而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