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惊雷与那一下睫毛的颤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你心中漾开无法平息的涟漪。之后几日,你照料的动作愈发细致,观察也愈发专注。你总觉得,那并非错觉。
秋清几依旧沉睡着,但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他的呼吸,不知从何时起,变得稍微深长了一些,不再那么微弱得令人心慌。苍白的面容也仿佛被时光悄悄涂抹上了一层极淡的血色。最明显的是那接骨木莓的信息素——原本淡得几乎消散,如今却重新变得清晰可辨,酸甜的气息中褪去了紊乱的苦涩,只剩下阳光晒过后的、温暖蓬松的果香,安稳地萦绕在卧室里。
你喂药时,他的吞咽似乎更顺畅了些。你替他活动僵硬的关节时,那肌肉的阻力感也似乎减轻了。甚至有一次,当温热的毛巾擦过他手心时,你分明感觉到,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地勾了一下你的指腹。
很快,又松开。
你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半拍。你停下动作,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他的脸。他依旧闭着眼,面容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又一次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但你知道,不是。
一种奇异的笃定在你心中生根。他没有醒来,可他……在“回来”。以一种缓慢的、或许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掌控的方式。
这认知让你这些日子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情感。庆幸,后怕,还有一丝连你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柔软的心疼。你看他的目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呼吸真的稳多了……】
【今天胡子又长了一点,明天得记得帮他刮一下,不然这家伙醒来肯定要嫌邋遢。】
【信息素闻起来舒服多了,像夏天冰镇过的莓子气泡水……】
【指尖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应该是吧……快好起来吧,秋清几。】
这些心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贴近,毫无阻碍地流入那正从混沌深渊中艰难上浮的意识。
秋清几的“世界”依然昏暗,但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漆黑。暖黄的光晕稳定地存在着,那些琐碎的声音也变得更加连续、更加真切。他像是被困在一层极薄的冰面之下,能模糊地感知到光、温暖和声音的来源,却暂时无法冲破那最后的隔膜。
他“听”到了你声音里的放松,感知到了你动作中的轻柔,也捕捉到了你思绪里那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关切和……某种让他心口微微发烫的东西。
【嫌我邋遢?等我醒了第一个找你算账……】 他在心里下意识地反驳,却泛起一丝陌生的甜。
【莓子气泡水?什么奇怪的比喻……不过,好像不赖。】
【动了一下?我当然在动!我快憋死了!这层该死的‘壳’……】
他尝试着,更加努力地聚集意识,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眼皮沉重如山,但光亮的诱惑太大。他能“听”到你就在身边,近在咫尺。他想看看你,想确认那持续不断给予他温暖和牵引的声音,是否真如他感知到的那样,带着他无法想象的神情。
又过了两日,一个阳光格外灿烂的午后。你将卧室的窗帘拉开一半,让温暖但不灼人的阳光洒在床尾。你刚为他擦洗完,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他之前显摆过的、据说是“限量版”的机关小弩,无意识地摆弄着。这几日为了给他活动手指,你常拿这些小玩意儿在他掌心比划。
【这个机关到底怎么触发来着?他上次吹得天花乱坠,我都没仔细听……算了,反正他醒来自己会炫耀一百遍。】 你有些无奈地想,指尖抚过小弩上精密的纹路。
就在这时,你眼角的余光瞥见,床上那人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却目标明确地,向上抬起了一点点,然后,轻轻落在了你的手背上。
触感温热,带着一丝久未活动的僵硬,却无比真实。
你整个人僵住了,手中的小弩差点滑落。你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又猛地抬头,看向他的脸。
秋清几依旧闭着眼,但眉宇间那长久以来凝固的平静被打破了。他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着,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力量抗争。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气音。
你的呼吸彻底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你反手,轻轻握住了他那根试探般触碰你的手指。指尖冰凉,却在你的掌心微微颤抖。
“……秋清几?”你声音干涩得厉害,轻得如同耳语,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在阳光的照射下,你能清晰地看到那浓密睫毛上细碎的金色光晕。然后,在你近乎凝滞的注视下,那双紧闭了不知道多少时日的眼睛,终于,极其缓慢地,颤抖着,睁开了一条缝隙。
最初是涣散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映出一片茫然的白光。他像是无法适应这久违的光明,又飞快地闭了一下,然后再度尝试睁开。
这一次,他的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
最终,定格在了你的脸上。
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笑意与活力的琥珀色眼眸,此刻被虚弱的水汽氤氲,显得有些朦胧,却异常清澈。里面没有刚醒来的懵懂,反而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穿越了漫长黑暗才抵达此处的疲惫,以及……一种你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悸动。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你,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你的模样,与他在黑暗深渊中“听”到的那个声音、感知到的那份温暖,彻底重叠、确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阳光无声流淌,空气中浮尘慢舞。你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通过交握的指尖和交缠的视线,传递着千言万语。
终于,秋清几的嘴唇再次动了动。他试图说话,但喉咙干涩嘶哑,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你立刻会意,松开他的手,但他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舍,你转身去倒温水。扶起他依旧虚弱无力的上身,将温水小心地喂到他唇边。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你。一杯水喝完,他像是积蓄了一点力气,重新靠回枕头,但眼睛依旧睁着,看着你。
“……慕温。”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异常清晰地叫出了你的名字。
“嗯。”你应道,心口像是被什么温热的液体涨满了,“我在。”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在你脸上逡巡,从你的眼睛,到你的眉头,到你略显憔悴的脸色,最后落回你的眼睛。
“我……”他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尝试组织语言,“……好像,睡了很久?”
“嗯,快七天了。”你回答,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柔。
“……麻烦你了。”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句客套,但你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别扭。
“不麻烦。”你说。
他又不说话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薄被。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但这份安静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充满了某种欲言又止的张力。
阳光偏移了一些,落在他脸上,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色。你看到他耳根处,渐渐泛起一层极淡的、不正常的红晕。
“……喂。”他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一点,却依旧很轻,带着点试探,和一种他特有的、别扭的直率,“我昏迷的时候……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心头微动,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梦里……黑漆漆的,很冷,好像一直在往下掉。”他描述着,语速很慢,目光没有焦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混沌的世界,“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能……听见声音。”
你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是你的声音。”他抬起眼,重新看向你,琥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未退,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很模糊,断断续续的……好像在担心我脸色不好,在骂冯林偷懒,在说未苗的破机关,在惦记……我该刮胡子了。”
他每说一句,你脸上的热度就增加一分。那些你在无人时、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碎碎念,竟然……
“还有,”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你说……向日葵开了,阳光很好……等我一起去看。”
话音落下,房间里落针可闻。阳光似乎都静止了,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和他眼中那片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的光芒。
他知道了。他全都“听”到了。
窘迫、羞耻、秘密被彻底窥破的无措瞬间淹没了你,让你几乎想立刻逃离这个房间。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情绪——是这些日子的担忧守候终于有了回应,是那些笨拙的牵挂被对方如此珍重地提起,是某种隔在你们之间许久的薄膜,在此刻被彻底捅破——将你牢牢钉在原地。
秋清几看着你脸上变幻的神色,看着你微微睁大的眼睛和泛红的脸颊,他眼中那点紧张和不确定,渐渐被一种更浓烈、更坚定的东西取代。
他忽然笑了。不是平日里那种阳光爽朗、没心没肺的大笑,而是一个很淡、甚至带着点虚弱,却无比真实、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的微笑。那笑容软化了他脸上病弱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有种罕见的、直击人心的温柔。
“很丢脸,是不是?”他自嘲般地轻声说,目光却牢牢锁着你,“我这个当大哥的,居然这么没用,被个破衣柜放倒,还要靠听小弟……不对,是小十二的‘心里话’才能爬回来。”
他试图用惯有的调侃语气,但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和越来越红的耳根出卖了他。
“但是,”他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此刻所有的勇气,目光灼灼,不再闪躲,“慕温,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你在害怕,在自责,在为我担心得睡不着。”
“我听到了你明明自己也很累,却还是记得要给我刮胡子,记得我喜欢向日葵。”
“我听到了……你在等我。”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气短,但每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重重印在你的心上。
“我秋清几,这辈子怕过麻烦,逃过责任,装过傻,充过大哥,好像对谁都热情,其实对谁都隔着点什么。”他的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于剖白的迫切,“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这么……”
他卡住了,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被完全“看见”、被笨拙却坚定地“守候”的感觉。最终,他放弃了寻找词汇,选择了一种更直接、更“秋清几”的方式。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的指尖,而是整个手掌,带着初醒的虚软和不容置疑的力道,握住了你的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微微汗湿,带着生命复苏的热度。
“所以,”他盯着你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炽烈的火焰,那光芒驱散了所有病弱的阴霾,只剩下最本真的、属于秋清几的直球与执拗,“我醒过来了。”
“不是为了当什么劳什子靠谱大哥,也不是为了带那帮不省心的家伙打本。”
他握着你手腕的力道收紧,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是为了告诉你——”
“你等的人,回来了。”
“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那点强撑的镇定终于彻底崩盘,红晕从耳根蔓延到脖颈,连眼睛都湿漉漉的,看起来又狼狈,又坦诚得可爱。
“而且,他好像……不,是他确定——”
“他栽了。栽得彻彻底底,心甘情愿。”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臂一软,松开了你的手腕,整个人脱力般向后倒回枕头里,胸口微微起伏,眼睛却依旧亮晶晶地望着你,带着破釜沉舟后的释然,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阳光洒满一室,尘埃在光柱中悠然飞舞。接骨木莓的酸甜气息,不知何时已变得浓郁而温暖,充满活力地将你包裹。
你看着他苍白泛红的脸,看着他明明虚弱却灼亮逼人的眼眸,看着他终于不再掩饰的、带着孩子气别扭的直白心意。
这些日子所有的担忧、守候、心绪起伏,在此刻终于找到了清晰的落点。
你没有说话。
只是倾身向前,在秋清几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注视下,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过他依旧有些干涩的唇瓣。
然后,在他骤然屏住的呼吸中,低下头,在那唇上,印下了一个很轻、却无比清晰的吻。
温热的,带着阳光和生命的气息。
一触即分。
你抬起头,看着他已经彻底呆住、耳根红得快要滴血的脸,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
“欢迎回来,”你轻声说,指尖抚过他微微颤抖的眼睫,“……我的‘大哥’。”
秋清几的瞳孔猛地收缩,随即,巨大的、毫不掩饰的狂喜如同爆炸的星辰,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庞!那病弱的苍白被潮红取代,琥珀色的眼眸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快乐。
他像是重新充满了电,猛地伸出手臂——这次动作虽然还是有些软,却异常坚定——将你紧紧搂进怀里,把脸深深埋进你的肩窝。
“你完了,慕温……”他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藏不住的笑意,手臂收得很紧,“你亲了我,就是我的人了!这辈子都别想跑!什么大哥小弟的你是他们‘嫂子’……以后你得听我的!不对,是我听你的!……哎呀不管了!”
他语无伦次,像个得到最心爱玩具的孩子,快乐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回抱住他,感受着他怀抱真实的温度和心跳有力的搏动,闻着他身上蓬勃的、阳光般的气息,终于彻底安心。
窗外的向日葵,在盛夏的阳光下,开得正好。
对于秋清几而言,爱不再是浮于表面的热闹与照顾,而是黑暗绝境中唯一的光亮与声音,是醒来后第一眼就想确认的身影,是抛开所有伪装后,那句“栽得彻彻底底”的坦荡。
而对你而言,这份在无声守候中悄然生根、最终在阳光与苏醒中绚烂绽放的感情,便是等待最好的答案。
【秋清几支线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