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清单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蜷缩在她膝上、眯眼打盹的平安。
她小口啜饮着杯中清茶，任由那股带着灵气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从窗外缝隙偶尔钻入的、最后一丝微凉。
池慕霖则坐得笔直，背脊挺直如松，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上，目光低垂，专注地看着矮几上自己那杯几乎未动的茶杯中袅袅升起、又渐渐消散的热气。
她的侧脸在摇曳的烛光下，线条清晰而略显清冷，整个人安静得几乎要融入这片静谧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沉静，以及一丝不易亲近的疏离感。
“慕霖。” 林祈清忽然放下手中的茶杯，白瓷杯底与紫檀木桌面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她慵懒地抬眸，看向对面坐得如同木雕石塑般的徒弟，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放松点，又没外人。在自己屋里，何必还坐得这般拘谨？悠闲一点。”
池慕霖闻声，抬起眼帘，目光对上了林祈清那双带着慵懒笑意的眸子。
她似乎怔了一下，随即身体几不可察地稍稍放松了些许，紧绷的肩线柔和下来，虽然姿势依旧端正，但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如临大敌。
她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但眼神里还是带着点习惯性的警惕和认真。
林祈清对她的变化还算满意，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手肘撑在窗台上，托着腮，目光悠然地投向窗外模糊的夜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闲聊般问道：
“说起来，你在宗门也有些年头了，根基也算扎实。有些对外的历练任务，比如去附近的妖兽森林边缘清扫，或者护送低阶弟子去临近坊市采购之类的，以你现在的修为和剑术，应付起来，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池慕霖听到“历练任务”几个字，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那瞬间聚焦的眼神和微微绷直的身体，泄露了她对此的兴趣。
林祈清
池慕霖点点头，语气平稳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嗯。道招安教我的剑法、身法和应对妖兽的实战要诀，弟子都已习练纯熟，融会贯通。寻常的妖兽和匪类，弟子有把握应对。”
池慕霖回答得很实在，没有夸大，但言语间透露出对自己实力的清晰认知和信心。
林祈清看着她这副明明有把握，却偏要说得一板一眼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戏谑夸赞道：“哇~ 我们慕霖真是厉害，这才几年功夫，就把你道招安那点压箱底的本事都学透、用熟了？看来他这师父当得还挺值？”
林祈清一边说，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池慕霖的反应。
果然，池慕霖被她这直白又带点调侃的夸奖弄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侧过头，视线飘向桌上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显然凉透了的茶，仿佛那茶杯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花纹。
她的声音也低了些：“师尊过誉了。是道招安教导有方，弟子……只是勤加练习罢了。”
池慕霖避开了“厉害”这个词，将功劳推给了教导者，一如既往地谦逊，或者说，是不习惯接受这种直白的表扬。
林祈清也不拆穿她这点小小的别扭，只是笑意更深了些。
她将撑着下巴的手放下，身体微微前倾，换了个更认真的姿态，看着池慕霖的眼睛，问道：“那……等你筑基之后，修为更上一层楼，可有想过之后要做些什么？是继续跟着你道招安埋头苦练，还是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祈清问得随意，但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引导。
池慕霖沉默了片刻，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并非敷衍。
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平静地迎上林祈清的视线，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坦然：“弟子并无特别的想法。一切……听从师尊安排便是。”
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说太被动，又补充了一句，“师尊让弟子做什么，弟子便尽力去做。师尊觉得弟子适合去哪里历练，弟子便去。”
她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少年人常有的雄心壮志或天马行空的想象，只有对师命的绝对遵从和对自身道路的清晰认知——师尊的指引，便是她的方向。
林祈清看着池慕霖这副全然信赖、将前路全然交托于自己的模样，她心里是满意的，甚至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全局的笃定。
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而此刻，雕琢的方向，正握在她的手中。
“好，不愧是我最懂事的徒弟。”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像是奖励一个听话的孩子，“那就听师尊的，先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稳扎稳打，把根基夯得实实的。待你水到渠成，筑基成功，修为稳固，便正好赶上年底的宗门内门大比。”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细微的、有节奏的轻响，目光落在池慕霖那双充满锐气的眼眸上，带着一丝鼓励，也藏着一丝更深的期许，“到时候好好表现，师尊相信你。若是能拿个好名次……宗门的奖励，可是向来丰厚，对你日后修行大有裨益。而且，也能让你在宗门里，更站稳脚跟。” 最后半句，她说得意味深长，目光也似乎更深邃了些。
池慕霖闻言，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脊背，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骤然亮起，像两簇被点燃的小火苗，锐利而专注。
她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一往无前的笃定和锐气，清晰地回应道：“我会的，师尊！”
对她而言，师尊的安排就是前行的路标，师尊的期望就是她努力的方向。
师尊说她能，她便一定能；师尊要她拿好名次，她便全力以赴去拿！至于更深层次的含义，她或许并未完全领悟，但她只需要知道，这是师尊希望她做到的，就足够了。
林祈清被她这毫不迟疑、充满力量感的回答取悦了。
林祈清伸出手，越过矮几，用指尖轻轻拂过池慕霖柔软的发顶，动作温柔，带着一种长辈的怜爱，但她的眼神却平静无波。
她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引导性的语气：“好徒儿，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师尊我……可都看着呢。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声“别让我失望”，语气轻柔，却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像一根无形的线，轻轻地、却不容挣脱地系在了池慕霖的心上。
池慕霖感受到了头顶传来的轻柔触感和师尊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池慕霖轻嗯了声，“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林祈清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带着点困倦的慵懒。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一直安分蜷缩在自己怀里、此刻睡得正香的平安毛茸茸的小身子。
平安被这轻柔的拍打惊扰，迷迷糊糊地抖了抖蓬松的羽毛，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黑豆眼半睁不睁，带着点被吵醒的不满和警惕，迷茫地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似乎在问“怎么了”。
“好了，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林祈清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睡眼，一手护着怀里的平安，另一手撑着矮榻，姿态从容地站了起来。
月白色的衣袂随着她的动作如水般滑落，披在肩上的墨蓝色披风微微晃动。
她微微低头，看向还安静坐在原处的池慕霖，眼中带着一丝温和的倦意，但语气却清晰而平静，“今日同你说的，都记下了。你心中有数便好，凡事自己多思量，有分寸些。”
池慕霖微微仰起头，烛光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跳跃，映出林祈清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唤了句：“师尊……”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近于无的依恋。
林祈清看着她这副模样，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带着了然的笑意。
她伸手，安抚似的轻拍了一下池慕霖的肩膀，语气随意地补充道：“筑基的事，还有修炼上若有什么拿不准的，你过几天问问道招安，他的经验比我丰富的多，对你有帮助。”
“好，我知道了。” 池慕霖轻轻点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林祈清，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林祈清的身影，仿佛天地间只剩眼前这一人。
林祈清说完，便打算将身上披着的、属于池慕霖的墨蓝色披风解下还她。她抬起手，指尖刚触及颈侧柔软的系带，手腕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
那手掌的温度比她的略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和干燥，力度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的坚持，阻止了她解开的动作。
林祈清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池慕霖不知何时已从矮榻上站了起来，正微微垂眼看着她。
她站得很近，近到林祈清能清晰地看到她垂下的、长而密的睫毛，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这个距离，让林祈清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才能对上她的视线。
就是这一仰头，让林祈清倏然间意识到——那个印象中总是瘦瘦小小、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后、需要她微微俯身才能摸到头顶的孩子，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高了。
甚至……比她还要高出些许了。
暖光在她身后投下修长的影子，带着一种初具雏形的、挺拔如松竹般的清峻姿态。
褪去了孩童的稚嫩，五官轮廓更深邃了些，虽依旧带着少女的清丽，但眉宇间那份沉静和坚毅，已悄然取代了昔日的懵懂。
时光，原来真的在不经意间，将幼苗浇灌成了青葱的树木。
林祈清握着系带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看着池慕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竟已悄然长成了这般模样？
池慕霖似乎并未察觉林祈清此刻短暂的走神。
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师尊披风上那根松开的系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仿佛那是一件亟待纠正的大事。
她握住了林祈清欲解开披风的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下意识的、想要传递温暖的意图。
随即，她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细致，接替了林祈清的动作，将她刚刚解开些许的系带重新抚平、拉紧，又将披风的前襟仔细拢了拢，重新整理好，确保每一处都妥帖地包裹着林祈清的肩膀，隔绝了夜风可能钻入的空隙。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认真：“夜里风大，露重寒凉。师尊畏寒，这披风……就别解了，穿着回去吧。路上也能挡些风寒。” 她解释得简单直接，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林祈清垂眸，看着她专注地为自己整理披风的侧脸，那双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温暖而有力。她轻轻挣了一下，并非要挣脱，只是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池慕霖感受到她的动作，便也顺从地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落在披风的系带上，确保系得稳妥。
“行。”她唇角微勾，语气轻松地应了下来。对于徒弟这种直白的、带着笨拙关心的体贴，她向来是乐于接受的。在这等小事上，她从不吝于迁就。
她重新将还在她怀里打瞌睡的平安抱稳，抚了抚它蓬松的羽毛，对池慕霖微微颔首：“早些歇息，不必送了。”
说罢，她便转身，拢了拢肩上带着池慕霖体温的披风，迈步朝门外走去。
池慕霖站在原地，目送着师尊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直到那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最终归于寂静。
她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握住师尊手腕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池慕霖慢慢握紧了手，转身走回屋内，打坐修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