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的木窗关得严实,午后的光也透不进几分,空气里浮着木头腐朽的气息,黏在皮肤上,闷得人发慌。
“修治,过来看看你的弟弟。”男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宽大的手掌搭在身侧女人的肩头。女人眉眼低垂,脸颊泛着羞怯的红,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的手,身后的小萝卜头缩着肩膀,露在外面的手指细细小小的,攥成了浅浅的拳。
津岛修治站在几步外,身形尚且单薄,墨色的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余下一张过分清秀的脸,没什么起伏的神情,像蒙了层灰的瓷。
他闻声抬眼,目光冷淡地扫过那缩在女人身后的小孩,睫毛轻颤了颤,片刻后,唇角忽然牵起一抹和善的笑,鸢色的眸底却没什么暖意,声音平浅:“父亲,我和弟弟一起去玩了。”
“嗯。”男人喉间应了一声,眼底掠过几分满意,总算没在这好日子里闹脾气。
他对这个大儿子向来没什么亲近,第一任夫人走得早,这孩子性子便越发沉,平日里话少得很,本以为续弦会遭他抵触,如今看来倒是识趣。
女人把身后的小孩往前推,“去吧,去和哥哥玩。”
男人的目光落回身侧的女人身上,渐渐漫上毫不掩饰的欲色,伸手便将人打横抱起,女人低低惊呼一声,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发丝垂落,遮住了她泛红的脸颊。两人相拥着进了里间,木门被轻轻带上,留下一声沉闷的响动。
津岛修治的脚步顿了顿,余光瞥见那扇合上的门,鸢色的眸底骤然覆上一层冷意,眉峰轻蹙,随即猛地扭过头,喉间涌上一阵反胃的不适。
恶心,好恶心。
那香粉味、男人眼底的欲望、女人娇羞的姿态,都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牵着小孩的手,脚步没停地往院子里走,直到远离了屋子,走到那片爬满青苔的墙角下,才猛地松开了手。
指尖脱离温热触感的瞬间,他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敛去,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鸢色的眸子半眯着,周身透着淡淡的冷意,瞧着竟有些吓人。
柚懵懵懂懂地站在原地,抬起自己的小手,掌心还残留着刚才牵手时的微薄暖意,小手轻轻蜷缩了一下,眼底满是困惑,怎么不牵手了?
一进入这个世界,952就惊喜地提示他锚点就在眼前,这就是他的哥哥?
他自以为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初来乍到的不安还没散去,母亲温柔地推着他,让他跟哥哥去玩,他还有些胆怯,怕哥哥不喜欢自己,可哥哥主动走过来牵了他的手,还对着他笑,那样温和的模样让他瞬间放了心,只觉得哥哥真好。
可怎么一到没人的地方,哥哥就变了样子?
柚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往前凑了两步,像只雀跃的百灵鸟,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哥哥!”
一阵风吹过,只换来津岛修治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似乎带着几分嘲讽,落在空气里轻飘飘的,却像小石子砸在柚的心上,让他原本扬起的嘴角悄悄垂了下去。
哥哥好像不喜欢他。
“哥哥……”柚好像失去了信心,鼓起勇气又小声叫唤了一句。
那声轻唤几乎耗空了他胸腔里所有残存的勇气,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揉碎在寂静里。
小孩垂着眼,卷翘的睫毛沾了点未落下的湿意,鸢色的瞳仁蒙着层雾,像被阴雨浸了许久的玻璃,黯淡得照不出半分光亮,满心都是惶惶的怯懦。
津岛修治站在原地,他垂眸望着身前小团的身影,鸢色眼眸深不见底,叠着层化不开的阴翳,辨不出是淡漠,是不耐,还是什么更晦涩的情绪。
那沉默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久到柚的肩膀都忍不住微微发颤,他才缓缓移开目光,脚步轻得仿佛没有声响,径直转身离开,衣摆扫过地面细碎的尘埃,没留下半句言语,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完蛋了,该不会是被讨厌了吧。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柚淹没,他僵在原地,方才强撑的那点勇气轰然崩塌,鼻尖一酸,眼眶便再也兜不住滚烫的泪。
一定是被讨厌了吧,他想。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自己却那样冒失,不知趣地凑上去,这般惹人嫌恶,大抵是理所当然的。
小孩子的泪腺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细碎的抽泣声从喉咙里溢出,带着浓重的委屈,泪水砸在手背上,很烫。
他站在原地哭了一会儿,就循着墙根踉跄地挪到角落,缩成小小的一团,将脸埋进膝盖,哭声渐渐低下去,只剩肩头细微的颤抖,孤独又无助。
津岛修治并未走远,只是拐过走廊的转角,隐在阴影里,目光落在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小身影上。
看见那孩子垂泪的模样时,心底竟莫名漫开一丝诡异的愉悦,像阴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隐秘又扭曲。
他指尖轻捻着衣角,鸢色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那小萝卜头该比他小上几岁,浑身透着股未脱的稚气。可那卷翘的发,那同他如出一辙的鸢色瞳仁,却像一面镜子猝不及防照出他厌恶的模样。
这分明是遗传了那个男人的样子,在这令人作呕的家里又多出来一个累赘,大抵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吧。津岛修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凉意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剩刺骨的淡漠。
他向来厌弃这个家,厌弃这里的每一寸空气,厌弃那些虚伪的温情,厌弃那个赋予他生命却从未给予过暖意的父亲,自然也厌弃这个突如其来的、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
人啊,大抵都是孤独的容器,盛满了旁人无法窥见的荒芜。他望着那抹颤抖的身影,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这世间的温情本就是虚妄的浮沫,转瞬即逝,所谓的血缘羁绊,不过是徒增烦恼的枷锁,谁也无法真正贴近谁的灵魂,终究是各自在黑暗里独行。
他不喜欢这份相似,这份牵扯,还有自己心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都无法理解的情绪。或许是对这同病相怜的境遇的一种隐秘共情,又或许,只是单纯享受着他人因自己而流露的脆弱,以此来慰藉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潮湿的风钻进来,拂过他的发梢。
周遭的一切都浸在浓稠的阴郁里,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满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与荒芜,一如他早已注定灰暗的人生,看不到半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