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有些难闻,月岛柚每次睁开眼,都要先和这股味道打个照面,然后才能慢慢聚焦视线。
他还是很容易犯困,有时候月岛萤刚帮他擦完身,转个身的功夫他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但比起最初只能昏昏沉沉躺着,现在已经能勉强撑上几个小时清醒着了。
“醒了?”月岛萤的声音总是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他放下手里的书,从椅子上站起来。
哥哥比记忆里高了好多。以前两人站在一起虽然也有身高差,但现在得费力地抬着下巴才能看清眉眼了。黑色风衣穿在他身上,衬得肩线格外利落,是成年男性才有的挺拔轮廓。
“渴……”柚动了动嘴唇,声音细细的,语速也慢。他想说“渴了”,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自己都觉得不满意,微微蹙起了眉。
月岛萤却立刻听懂了。他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温水,还拿了根吸管,试了试水温才递过来。
柚没力气抬手,月岛萤就扶着他的后颈稍稍抬起,把吸管送到他嘴边。温水滑过喉咙时,柚舒服地眯了眯眼,像只被顺毛的猫。
“还困吗?”月岛萤的指尖碰过他的唇角,微凉的触感让柚打了个轻颤。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困还是累,只知道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浑身都软绵绵的。
“今天……要不要试试坐起来?”月岛萤的语气带着商量,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柚的手还是很凉,指节因为长期不动有些僵硬,没什么温度。
从柚醒来那天起,月岛萤就请了长假守在医院,每天雷打不动地帮他复健。
柚眨了眨眼,算是答应了。他知道自己该努力,每次医生来查房,都会念叨复健的重要性。
每天固定的时间,月岛萤会轻轻握住他的手臂和脚踝,帮他活动僵硬的肌肉与关节,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玻璃制品。柚从不抗拒,即使偶尔会因为牵动而蹙起眉,也只是小声“嗯”一下,乖乖地配合着哥哥的动作。
月岛萤把床头慢慢摇起来,直到柚能半靠在枕头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花了近十分钟,他的手一直护在柚腰后,生怕动作快了让他不舒服。柚靠稳后,轻轻喘了口气,额角沁出一层薄汗,脸色也白了些。
“累了?”月岛萤拿出手帕帮他擦汗,动作轻柔。
“还好……”柚的声音依旧细细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能……坚持。”
月岛萤弯了弯唇角,算是笑了。他从抽屉里拿出复健用的弹力带,捏在手里试了试松紧:“今天先活动手臂,慢慢来。”
柚点点头,乖乖地抬起胳膊。他的手臂细得能看清皮下的青色血管,肌肉因为长期卧床有些萎缩,连抬起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吃力。
月岛萤用掌心托着他的手肘,帮他调整好角度,然后拿着弹力带缠在他手腕上:“跟着我动,不用太用力,慢慢来。”
柚跟着哥哥的引导,慢慢弯曲手肘,再缓缓伸直。弹力带的阻力不大,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费力,没做几下,额头上的汗就更多了。
月岛萤停下动作,又帮他擦了擦汗,另一只手轻轻捏着他的胳膊,帮他放松肌肉:“歇会儿。”
“不……不累。”柚咬着下唇,想继续,却被男人按住了手。
“听话。”月岛萤的语气不容置疑,却没什么压迫感,“医生说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循序渐进,不是逞强。”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不急,你想休息就休息。”
柚只好放下胳膊,靠在枕头上喘气。他看着哥哥把弹力带收好,动作从容不迫。
眼前的月岛萤,身上的青涩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的轮廓更加硬朗,下颌线清晰,鼻梁高挺,薄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疏离感非常明显。
“哥……”柚忽然开口,声音还是很轻,“继续吧。”
复健继续进行。
接下来是活动手腕和手指,月岛萤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着他纤细的手指时,显得格外有力量。他帮柚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活动,从指尖到指根,动作轻柔又耐心。
一片沉默中,柚又开口,“我……睡了……多久?”
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了。从醒来那天起,他就觉得时间好像被抽走了一大块。他像个突然被抛进未来的旅人,周围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
月岛萤的动作停了。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病房里静得只能听到机器规律的滴答声,那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柚的神经。
柚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莫名的恐慌慢慢爬上心头。他看着哥哥沉默的侧脸,忽然不敢听答案了。可话已经问出口,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月岛萤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他张了张嘴,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只是轻轻地说:“七年。”
“七……”月岛柚重复着这个词,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没反应过来,七年是什么概念?那些数字像活过来一样,在他脑子里乱撞,怎么也算不清。
七年。
他睡了整整七年。
那些模糊的梦境,那些漫长的黑暗,原来不是几天几个月,而是整整七年。
巨大的恐慌像潮水一样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哥哥,看着他挺拔的身形,凛冽的气质,突然意识到,自己也错过了哥哥人生中最重要的七年。
这七年里,哥哥是怎么过的?一个人吗?在他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时候,哥哥是不是每天都在等他醒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像决堤的洪水。
柚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呜咽。紧接着,哭声就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出来,尖锐而绝望,像个迷路的孩子。
“呜……哥哥……”他语无伦次地哭着,眼泪糊了满脸,“我……唔呜……”
他的哭声又急又猛,胸口剧烈起伏着,很快就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通红,嘴唇都有些发紫。
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柚!”月岛萤慌了。他从来没见过弟弟哭得这么凶,像要把这七年的委屈和恐惧全都哭出来,他立刻俯身把柚紧紧抱进怀里。
柚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也很瘦,硌得他心口发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人在剧烈的颤抖,还有那急促到几乎要停止的呼吸。
月岛萤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所有的冷静和从容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慌乱。
“别怕,柚,别怕……”他把脸埋在弟弟汗湿的发顶,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没事了,我在呢,我一直在……”
他一只手轻轻拍着柚的后背,顺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温柔而坚定。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因为哭泣而不断抽搐,那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的悲伤,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皮肤。
“呼吸……慢慢呼吸……”月岛萤贴着他的耳朵,声音放得极柔,“跟着我,吸气……呼气……对,慢慢来……”
柚听着哥哥的声音,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努力想跟着呼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怎么也控制不住。
七年啊,整整七年。他的青春,他的成长,还有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就这样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再也找不回来了。
“哥……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声音破碎不堪,“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月岛萤收紧了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不怪你,谁都不怪,怪我……怪我没保护好你……”
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了。这七年里,他无数次在深夜里惊醒,看着病床上毫无反应的弟弟,可真当这一刻到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准备了七年的安慰,竟然如此苍白无力。
病房里只剩下柚压抑的哭声和哥哥温柔的安抚声。
哭了很久很久,柚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大概是哭累了,他的身体不再抽搐,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只是偶尔还会抽噎一下,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月岛萤低头一看,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哭过的痕迹。
月岛萤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在床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他帮弟弟盖好被子,又用热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站着。
窗外的天空很蓝,飘着几朵悠闲的白云,看起来平静而美好。可他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七年的等待,七年的煎熬,在刚才那阵哭声里,好像都有了落点,却又好像更沉重了。
月岛萤抬手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柚醒来了,可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重建。
但他不会怕。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他会陪着他,一步一步,慢慢来。
月岛萤转过身,看着病床上熟睡的弟弟。
柚的睡颜很安静,像个天使,完全褪去了刚才哭泣时的脆弱。他走到床边,轻轻握住柚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手很小,很凉,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慢慢传递着温度。
“睡吧。”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柚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会一起走下去,把失去的七年,一点一点,慢慢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