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颜最后记得的,是急诊室刺目的白炽灯,以及病人家属失控挥来的搪瓷杯——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额头传来钝痛,随即陷入无边的黑暗。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的是劣质熏香混着铁锈的味道,身下是硌人的硬板床,头顶悬着绣工粗糙的红帐,耳边是嘈杂却陌生的哭嚎:“小姐,您可算醒了!再不醒,就要被抬去靖王府冲喜了啊!”
冲喜?靖王府?苏清颜脑子嗡嗡作响,陌生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原主也叫苏清颜,是当朝丞相苏哲的庶女,生母早逝,在府中过得连下人都不如。三天前嫡母王氏以原主“八字合宜”为由,将她推出去给传闻中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靖王萧璟渊冲喜,原主抵死不从,被王氏灌了半碗冷水,气急攻心晕了过去,再醒来,芯子就换成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急诊科医生苏清颜。
“哭什么?”苏清颜撑着坐起身,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原主的身子实在太弱,稍一动弹就头晕眼花,“靖王要娶,我便嫁就是了。”
丫鬟春桃猛地止住哭,瞪大了眼:“小姐?您疯了?靖王那人……听说他杀人不眨眼,府里的姬妾死的死、疯的疯,您嫁过去就是送死啊!”
苏清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凉薄的笑。留在丞相府,王氏迟早会找别的由头弄死她;嫁去靖王府,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她是急诊科的医生,见过生死,不信自己连个古代王府都熬不下去。
三日后,没有鼓乐喧天,没有十里红妆,一顶素色小轿将苏清颜抬进了靖王府。喜房设在王府最偏僻的跨院,冷清得连盏红烛都舍不得点。苏清颜自己动手拆了头上的凤冠霞帔,打量着这间陈设简陋的屋子,墙角结着蛛网,桌椅上蒙着薄灰,显然是许久没人住过。她苦笑一声,这靖王,倒是真没把这场婚事放在眼里。
直到后半夜,才有脚步声踏碎寂静。苏清颜抬眼望去,门口立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玄色衣袍上绣着暗金色的蟒纹,腰间悬着一块墨玉玉佩,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眉眼间淬着化不开的寒霜,唯独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扫过她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既嫁进来,就守好本分。”萧璟渊的声音比寒夜的风还冷,“别想着耍什么花样,本王的耐心有限。”
苏清颜没应声,只是盯着他的手腕——那里缠着一圈白布,隐约有血迹渗出来。她是医生,对血腥味格外敏感,更何况那血迹的颜色发暗,混着淡淡的腥甜,像是中了毒。
“王爷的伤,若是不处理,怕是会溃烂。”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伤口周围已经泛红,毒素应该已经侵入肌理,再拖下去,怕是要伤及筋骨。”
萧璟渊猛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她:“你想做什么?”
“我是医生……哦,我略通医术。”苏清颜改口,走到桌边拿起自己带来的小包袱,里面是她根据原主的记忆,从相府药房里顺出来的几味草药和一套银针,“王爷若是信我,我能帮你处理伤口;若是不信,就当我多嘴。”
萧璟渊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穿透她的皮肉。他身中奇毒已有半年,太医院的御医束手无策,伤口反复溃烂,疼起来时恨不得将手腕砍断。眼前这个庶女,看起来弱不禁风,眼底却没有半分惧意,反而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
半晌,他抬手解开了手腕的白布。伤口果然如苏清颜所说,边缘红肿发黑,腐肉已经开始滋生,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春桃在一旁看得脸色发白,苏清颜却只是皱了皱眉,从包袱里取出烈酒、银针和捣碎的草药。
“会疼,忍着点。”她话音未落,银针已经刺破了伤口周围的穴位,手法快准狠。萧璟渊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没再动。他看着苏清颜低垂的眉眼,她的侧脸很秀气,睫毛纤长,专注时嘴角微微抿着,全然没有寻常女子见到他时的恐惧或谄媚。
她先用烈酒清洗伤口,将腐肉一点点剔除,动作利落得不像个深闺女子,然后把捣碎的草药敷在伤口上,重新用干净的白布包扎好。整套动作下来,不过一刻钟,她额角也沁出了薄汗,却依旧稳稳当当。
“这草药能清热解毒,延缓毒素蔓延,”苏清颜收拾着东西,抬眼看向他,“王爷中的是‘牵机毒’的变种,想要根治,还需要几味罕见的药材,我得慢慢找。”
萧璟渊眸色微动,牵机毒的名字,连太医院的御医都不敢轻易提及,她一个庶女,怎么会知道?“你从哪里学的医术?”
“家母在世时,曾教过我一些。”苏清颜随口扯了个谎,原主的生母确实懂点皮毛医术,这理由也算说得过去。
萧璟渊没再追问,只是丢下一句“安分守己”,便转身离开了。喜房再次恢复寂静,春桃凑过来,声音里带着后怕:“小姐,您胆子也太大了,靖王那样的人,您也敢上手?”
苏清颜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笑了笑:“医者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王爷。”
接下来的日子,苏清颜便在靖王府的跨院里住了下来。她懒得去攀附谁,每日里除了研究原主留下的医书,便是侍弄从院子里挖来的草药,偶尔给府里的下人看看头疼脑热的小病。她出手利落,药到病除,渐渐的,下人们对这个“冲喜王妃”的态度,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敬畏。
萧璟渊偶尔会来跨院,每次来都是让她处理伤口。他话依旧少,却不再像最初那样满眼厌恶,有时会留下一些药材,都是苏清颜提过的、用来解牵机毒的辅药。苏清颜也不多问,只专心替他医治,两人之间的气氛,倒也渐渐缓和了些。
这天,苏清颜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王府的管家匆匆跑来,脸色慌张:“王妃,您快去看看吧!世子殿下出事了!”
世子萧昀,是萧璟渊唯一的侄子,父母早逝,由萧璟渊抚养长大。苏清颜跟着管家赶到正院时,萧昀已经晕了过去,小脸惨白,嘴唇发紫,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太医院的御医正急得团团转,萧璟渊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回事?”苏清颜挤过去,摸了摸萧昀的额头,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世子殿下玩闹时不小心吞了一枚玉扣,卡在喉咙里了!”御医擦着汗,“臣等束手无策,怕是……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苏清颜心头一紧,这是典型的气道异物梗阻,在现代,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就能解决,可在古代,这些御医哪里懂这个?她来不及解释,一把将萧昀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掌根对着他的后背肩胛骨之间,用力拍了下去。
一下,两下……第五下时,萧昀猛地咳嗽起来,一枚拇指大小的玉扣从他嘴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都看呆了,萧璟渊更是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苏清颜,眸子里满是震惊。
萧昀缓过气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苏清颜松了口气,将他递给乳母,转身对上萧璟渊的目光:“世子只是呛到了,没大碍,喝点温水润润喉咙就好。”
“你方才用的是什么法子?”萧璟渊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方才以为,自己唯一的亲人也要离他而去了,是苏清颜,硬生生把萧昀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家母教的急救之法,不值一提。”苏清颜淡淡道。她不想惹来太多关注,古代人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可萧璟渊却没打算放过她。当晚,他再次来到跨院,手里拿着一个锦盒:“今日之事,多谢你。”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簪,雕着精致的兰花纹样,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王爷言重了,世子是王府的人,我出手相助是本分。”苏清颜没有接。
萧璟渊却将锦盒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她晾晒的草药上:“你要的‘雪线莲’,我已经让人去西域寻了,不出一月便能带回。”
苏清颜愣了愣,她不过是上次替他处理伤口时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里。她抬眼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柔和了许多,那双冷硬的眉眼间,似乎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多谢王爷。”她低声道。
“你救了阿昀,也在替我解毒,谢你,是应该的。”萧璟渊顿了顿,又道,“相府那边,王氏派人来打探过你的消息,我已经让人回绝了,以后,没人敢再欺负你。”
苏清颜心头一暖。穿越过来这么久,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相信任何人,可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冷漠,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她撑腰。她看着他,忽然笑了:“王爷,其实你也没那么可怕。”
萧璟渊的耳根微微泛红,别过脸去:“夜深了,你早些歇息。”说完,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春桃凑过来,捂着嘴偷笑:“小姐,王爷好像对你不一样了呢。”
苏清颜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没说话。她知道,自己好像对这个外冷内热的王爷,动了不该动的心。可她是来自异世的魂,他是当朝的王爷,两人之间,隔着的岂止是身份的鸿沟?
一月后,雪线莲如期送到。苏清颜连夜配药,熬制出解毒汤,亲自端到萧璟渊面前。他看着碗里黑漆漆的药汁,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药汁极苦,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看着苏清颜:“若是这药能解毒,我便许你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都可以吗?”苏清颜脱口而出。
“都可以。”萧璟渊笃定道。
苏清颜低下头,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说,她想回去,想回到那个有白炽灯、有急救箱、有家人的二十一世纪。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想让王爷,以后都不要再孤身一人了。”
萧璟渊愣住了,良久,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动作带着生涩的温柔:“好。”
解毒汤的效果显着,萧璟渊身上的毒素渐渐清除,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不再整日待在书房,偶尔会带着苏清颜和萧昀去郊外骑马,或是在院子里陪她侍弄草药。苏清颜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习惯了他不经意间的温柔,甚至差点忘了,自己本不属于这里。
可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丞相苏哲突然上奏,弹劾萧璟渊勾结外敌,意图谋反。奏折里罗列了“证据”:萧璟渊与边境将领的书信,私藏的兵器,甚至还有苏清颜“亲笔”写下的、证明萧璟渊意图的供词。
朝堂哗然,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将萧璟渊打入天牢,苏清颜也被押回相府审问。
王氏看着被押回来的苏清颜,笑得得意:“贱丫头,你以为嫁去靖王府就能飞上枝头?现在萧璟渊倒了,我看你还能依靠谁!”
苏清颜冷冷地看着她:“那些书信和供词,都是你伪造的,对不对?”
“是又如何?”王氏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你生母当年抢走了老爷的宠爱,我忍了她这么多年,如今她的女儿,也该给她偿命了!”
苏清颜心头一沉,原来这一切,都是王氏的报复。她被关在相府的柴房里,日夜被审问,可她咬紧牙关,始终不肯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她知道,萧璟渊是被冤枉的,她必须等,等他找到证据,等他来救她。
可她没想到,等来的不是萧璟渊,而是一碗毒药。
王氏亲自端着药碗走进柴房,眼里满是狠戾:“留着你,终究是个祸害。喝了它,你就能去陪你那短命的娘亲了。”
苏清颜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知道王氏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她假意去接药碗,趁王氏不备,猛地将药碗打翻,转身就往柴房外冲。可她身子弱,没跑几步就被家丁抓住,王氏气急败坏地吼道:“给我打!打到她肯喝为止!”
棍棒落在身上,疼得苏清颜眼前发黑,可她死死咬着牙,不肯求饶。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柴房的门突然被踹开,萧璟渊一身玄甲,带着禁军冲了进来,眼底的猩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谁敢动她?”他的声音像从地狱里传来,家丁们吓得纷纷后退。
萧璟渊几步冲到苏清颜面前,将她打横抱起,她身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他的衣袍。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声音颤抖:“清颜,撑住,我带你回家。”
苏清颜虚弱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萧璟渊抱着她,转身看向王氏和苏哲,目光冰冷:“伪造证据,陷害亲王,谋害王妃,苏氏一门,罪无可赦。”
禁军一拥而上,将苏哲和王氏押了下去。萧璟渊抱着苏清颜快步走出相府,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回靖王府。他将她放在床上,亲自替她处理伤口,上药时,他的手一直在抖,苏清颜看着他泛红的眼眶,轻声道:“我没事,一点都不疼。”
“对不起,我来晚了。”萧璟渊低头,吻落在她的额头,带着滚烫的泪,“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原来,萧璟渊在天牢里并未坐以待毙,他暗中让亲信调查,很快就查到了王氏伪造证据的蛛丝马迹,也查到了苏哲勾结外戚的阴谋。皇帝查明真相后,不仅赦免了萧璟渊,还将苏氏一门抄家流放,靖王府的冤屈,终于得以洗刷。
苏清颜养伤的日子里,萧璟渊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不再是那个冷漠的靖王,只是一个怕失去心爱之人的男人。他会笨拙地给她喂药,会陪她看窗外的流云,会轻声给她讲他的过往——他的母亲是宫女出身,在宫中受尽欺凌,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他从小在冷宫里长大,尝遍了人情冷暖,直到遇见她,他才知道,被人放在心上疼着,是什么滋味。
苏清颜靠在他怀里,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心里软软的。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这里有她放不下的人,有她舍不得的牵挂。
伤好之后,萧璟渊向皇帝请旨,要正式册封苏清颜为靖王妃。大婚那日,靖王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比第一次成亲时热闹了百倍。苏清颜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镜前,看着萧璟渊走过来,亲手为她戴上凤冠。
“清颜,”他看着镜中的她,目光温柔得能溺出水来,“往后余生,我定不负你。”
苏清颜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红烛摇曳,映着两人相拥的身影,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
后来,萧璟渊平定了边境之乱,被册封为摄政王,权倾朝野。苏清颜成了摄政王妃,她依旧喜欢侍弄草药,在王府里开了个小药庐,免费给百姓看病。她的医术越来越好,被百姓们尊称为“神医王妃”。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苏清颜会看着窗外的星空发呆。萧璟渊总会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轻声问:“在想什么?”
苏清颜会摇摇头,靠在他怀里:“没什么,只是觉得,能遇见你,真好。”
她没说,她偶尔会想起现代的父母,想起急诊室的同事,想起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可她知道,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她,有萧璟渊,有萧昀,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萧璟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若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天下太平了,我陪你走遍大江南北,好不好?”
苏清颜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满是宠溺,像盛满了漫天的星光。她笑着点头,泪水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别哭,”他替她擦去眼泪,声音温柔,“我会陪你一辈子,直到头发花白,直到牙齿掉光,直到……我们一起老去。”
窗外的晚星,悄悄钻进窗棂,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温柔而绵长。那些跨越时空的相遇,那些历经磨难的相守,终究凝成了岁月里最动人的风景——你是晚星,落入我怀,从此,长夜有光,余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