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远的“时计坊”开在老巷深处,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乌时,木质店招会飘出淡淡的松节油香。他总坐在靠窗的老藤椅上,放大镜架在鼻梁上,镊子夹着细小的齿轮,指尖的薄茧蹭过黄铜表盘,像在抚摸一段不会褪色的时光。
巷尾第三家是林晚秋的“旧书栈”,她总穿米白色针织衫,抱着几本泛黄的书从石板路上走过,鞋跟敲出的声响和时计坊的滴答声能凑成一段软乎乎的调子。第一次踏进时计坊时,她手里攥着个掉了盖的旧钢笔,笔杆上刻着“1998”,笔尖弯了个小弧度。
“钟师傅,能修吗?”她的声音像刚泡开的碧螺春,带着点水汽,“这是我外婆的,她以前用它写过信。”
钟明远放下手里的怀表,接过钢笔。笔尖的铱粒已经磨损,笔帽的卡扣断了半截,他用指尖蹭了蹭笔杆上的刻字,抬头时看见林晚秋正盯着墙上的旧挂钟——那是个民国时期的座钟,钟摆上雕着缠枝莲,走时还准,就是报时的铃铛哑了。
“能修,三天后来取。”他的声音比钟摆还沉,林晚秋“嗯”了一声,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落在柜台上的银杏叶被吹得打了个转。那是九月,巷口的银杏树刚开始落叶,林晚秋的头发上总沾着一两片,她自己不察觉,钟明远却每次都能看见。
后来林晚秋来得勤了,有时是修裂了脊的旧书脊,有时是修断了链的银手链,更多时候是抱着一杯热牛奶站在柜台边,看他修表。她话多,会说巷口张奶奶的猫生了崽,会说旧书栈收了本带批注的《诗经》,会说今天的银杏叶比昨天黄得更透。钟明远话少,大多时候只“嗯”“哦”地应着,手里的活却没停过,只是镊子夹齿轮的手,偶尔会慢半拍。
有次林晚秋拿来个陶瓷小猫,耳朵缺了一块,尾巴也断了半截。“这是我小时候的,摔了好几次。”她把小猫放在柜台上,指尖轻轻碰了碰缺角的耳朵,“我妈说修不好了,我想试试。”
钟明远盯着小猫看了会儿,小猫的眼睛是钴蓝色的,釉色已经发暗。他从抽屉里翻出环氧树脂,又找了点同色的釉料,“得等一周,釉料要慢慢调。”
林晚秋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我等。”那天她没马上走,站在柜台边看他调釉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有细小的绒毛在发光。钟明远的手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物件,放在她面前——是个迷你的钟表钥匙扣,表盘是用旧怀表的玻璃做的,里面刻着片小小的银杏叶。
“给你的。”他的耳朵有点红,低头继续调釉料,“挂在包上,不容易丢。”
林晚秋拿起钥匙扣,指尖蹭过银杏叶的刻痕,抬头时看见钟明远的耳尖还红着,她把钥匙扣攥在手里,轻声说:“谢谢钟师傅,我会好好带的。”
那之后,钟明远总能在巷口看见林晚秋的包——米白色的帆布包,上面挂着那个银杏叶钥匙扣,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有次他修完一个旧八音盒,里面的曲子是《送别》,上弦的时候,林晚秋正好走进来,听见曲子就愣了,“我外婆以前也有个这样的八音盒,她走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把它带走。”
钟明远停下手上的活,把八音盒递给她。林晚秋接过,轻轻上了弦,《送别》的调子慢慢飘出来,她的眼睛有点红,却没掉眼泪,“钟师傅,你说时间是不是很奇怪?有的时候走得特别慢,有的时候又特别快。”
钟明远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个笔记本,翻开给她看——里面记满了修过的物件,每一页都有日期和简单的备注,比如“10.5,林晚秋,钢笔,1998”“10.20,林晚秋,陶瓷小猫,钴蓝眼”。林晚秋看着那些字,指尖轻轻碰了碰“林晚秋”三个字,抬头时,钟明远正看着她,眼神比柜台后的暖光灯还软。
“我想……”钟明远刚开口,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巷口诊所的王医生,他喘着气跑进来,“钟师傅,你快去看看林小姐,她在旧书栈晕倒了!”
钟明远手里的镊子“当”地掉在柜台上,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老藤椅被带得翻倒在地,怀表的滴答声在空荡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旧书栈的门没关,林晚秋躺在地上,米白色的针织衫沾了灰尘,手里还攥着那本带批注的《诗经》,钥匙扣从包里掉出来,落在书页上,银杏叶的刻痕对着“执子之手”那一页。
王医生说林晚秋有先天性心脏病,平时看着好好的,一激动就容易出事。救护车来的时候,钟明远攥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柜台上那些旧钟表的金属壳。“钟师傅,”她的声音很轻,气若游丝,“陶瓷小猫……别忘了修。”
钟明远点头,喉咙里像堵了棉花,说不出话。他看着救护车的灯越来越远,手里还攥着她掉下来的钥匙扣,银杏叶的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
三天后,医院打来电话,说林晚秋走了。钟明远赶到医院时,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个盒子,里面是那只陶瓷小猫——耳朵已经粘好了,尾巴却还缺着半截,旁边放着张纸条,是她的字迹,娟秀得像书上的批注:“钟师傅,尾巴我想自己粘,等下次……”
纸条的后面是空的,“下次”两个字后面,是没写完的省略号。
钟明远把陶瓷小猫带回时计坊,放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他接着修那些旧物件,修旧钢笔,修断链的手链,修哑了的座钟,只是再也没人站在柜台边,抱着热牛奶跟他说巷口的事。有次他修那个《送别》的八音盒,上弦的时候,调子刚飘出来,他就蹲在地上哭了,手里的镊子掉在地上,跟那天一样。
秋天过去的时候,巷口的银杏树落光了叶子。钟明远在整理林晚秋的东西时,发现了一个笔记本,跟他的那个很像,里面记着她想修的东西:“10.5,外婆的钢笔,找钟师傅修”“10.20,陶瓷小猫,钴蓝眼要跟原来一样”“11.8,钟师傅的旧怀表,表盘裂了,想偷偷修好”……
最后一页是11.15,也就是她晕倒的那天,上面只写了半句话:“想跟钟师傅说,银杏叶落的时候,一起去……”
钟明远的旧怀表,是他父亲留下的,表盘确实裂了,他一直没修。那天他把怀表拿出来,放在陶瓷小猫旁边,开始修表盘。镊子夹着细小的玻璃碎片,他的手很稳,跟平时一样,只是眼泪落在表盘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修好怀表的那天,是第二年的秋天,巷口的银杏树又开始落叶。钟明远坐在老藤椅上,怀里抱着那个《送别》的八音盒,手里攥着林晚秋的钥匙扣。怀表的滴答声很响,跟座钟的声音凑在一起,像有人在耳边说话。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了片银杏叶,落在柜台上的陶瓷小猫旁边。钟明远拿起银杏叶,放在怀表的表盘上,叶子的形状正好跟钥匙扣上的刻痕一样。他轻轻上了怀表的弦,滴答声里,好像听见林晚秋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水汽:“钟师傅,你看,银杏叶落了。”
他抬头看向窗外,巷口的石板路上,没有那个穿米白色针织衫的身影,只有风吹着落叶,慢慢飘远。柜台后的暖光灯亮着,照在陶瓷小猫的钴蓝眼睛上,好像有泪光在闪。
时计坊的门一直开着,钟明远还在修那些旧物件,只是每个物件修好后,他都会在笔记本上记一笔,后面加上一句:“林晚秋,修好了。”
他知道,那些“下次”和没说完的话,都变成了柜台上的滴答声,变成了巷口的银杏叶,变成了每一个他修好的旧物件里,不会褪色的回忆。只是有些遗憾,就像陶瓷小猫的尾巴,再也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又到了银杏叶黄的时候,钟明远在巷口的银杏树下,放了个小小的钟表,表盘上刻着两片银杏叶,一片是他的,一片是林晚秋的。风吹过的时候,钟表的滴答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一段未完的对话,在老巷里,慢慢飘远,飘向没有“下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