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图书馆时,陈砚正在给一本1987年的《摄影技法》包书皮。牛皮纸裁得刚好,他用指尖沿着书脊压出折痕,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书里的老照片。
“同学,能借支笔吗?”
声音落在耳边时,陈砚正把最后一段胶带粘在书角。他抬头,看见个女生站在书架前,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捏着张便签纸,指尖沾着点墨水——大概是刚在笔记本上写过字。
她的马尾辫垂在右肩,发尾有点卷,像是被夏天的太阳晒得自然弯了。
“在左边笔筒里。”陈砚指了指阅览桌角落,那里插着几支磨损的钢笔,都是读者落下又没人领的。
女生走过来时,帆布包带在肩上滑了滑,露出包侧的相机背带——黑色的,磨出了细痕,看着有些年头了。她抽了支蓝色水笔,笔尖在便签纸上顿了顿:“我找《暗房操作指南》,分类号标错了,你知道在哪吗?”
陈砚的指尖在刚包好的书上蹭了蹭。他在图书馆做志愿者快一年了,闭馆后整理书架时,总爱在摄影类区域多待半小时。那本《暗房操作指南》他见过,红色封皮,书脊上有个小小的相机烫金图案,被错塞在《电影理论》的架子里。
“跟我来。”他起身时,椅腿在水磨石地面上蹭出轻响。
书架间的光线有点暗,阳光被窗棂切成细条,落在女生的帆布包上。包上挂着个银质相机吊坠,走路时会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在这里。”陈砚从最高层抽出那本红皮书,书脊果然沾着点灰尘,“上次闭馆前看到的,大概是谁放错了。”
女生接过书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很轻的一下,像被晒暖的银杏叶扫过,陈砚的指尖莫名有点痒。
“谢啦!”她翻开书,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字:“显影液温度20c,定影要足8分钟——外婆记”。她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摸了摸,抬头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我叫苏漾,新闻系的。你呢?”
“陈砚,历史系。”他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砚台的砚。”
“陈砚。”苏漾把书抱在怀里,指尖在封面上敲了敲,“像从旧诗里走出来的名字。”
陈砚没接话。他看见她便签纸上写着“周三下午摄影社活动”,字迹和那本《暗房操作指南》扉页上的有点像,都是圆圆的,尾钩轻轻往上挑。
“你也喜欢摄影?”苏漾注意到他在看便签,把纸折成小方块塞进兜里,“我刚报了摄影社,听说有暗房?”
“嗯,在老教学楼地下室。”陈砚想起上周整理旧物,在仓库角落发现过个铁盒,里面装着显影液配方和几卷过期胶卷,“不过设备有点旧。”
“旧的才好呢。”苏漾眼睛亮起来,像落了星光,“我外婆说,旧相机能拍出时光的味道。”
闭馆音乐响起时,桂花香更浓了。苏漾抱着书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陈砚,你周三去摄影社吗?我不太会用暗房,能不能……”
“我去。”陈砚打断她时,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其实没报名摄影社,但仓库里那几卷过期胶卷,忽然在心里轻轻晃了晃。
苏漾笑起来,梨涡里像盛了桂花蜜:“那说定啦!”
她转身跑下台阶时,帆布包上的相机吊坠叮叮当当地响,陈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香樟树下,低头摸了摸刚包好的《摄影技法》——牛皮纸封面被他的指尖按出了个浅窝。
摄影社的暗房比陈砚想的要小。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显影液、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涌过来,墙上拉着绳子,挂满了半干的照片,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像一串凝固的影子。
“陈砚!”苏漾从红色塑料桶里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张相纸,“你来啦!”
她面前摆着三个搪瓷盘,分别盛着显影液、停显液和定影液,液体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旁边堆着几本旧相册,封面上的烫金已经磨掉了大半。
“社长说让我先练洗照片。”苏漾把相纸放进停显液,指尖沾着点棕色药水,“但这张总洗糊,你看——”
相纸上是片模糊的光斑,隐约能看出是图书馆的窗,但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完全没显出来。陈砚凑近看了看,显影液里沉着点絮状沉淀:“药水过期了,显影时间没控制好。”
他从帆布包拿出个小玻璃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我带了新配的显影液,试试这个。”
这是他昨天在实验室配的,按仓库铁盒里的老配方调的,苏打粉加维生素c,闻着有点像橘子皮的酸气。苏漾眼睛亮起来:“你还会配这个?”
“以前看我爷爷弄过。”陈砚把旧药水倒掉,用温水冲洗搪瓷盘,“他以前在报社当摄影记者,家里有个暗房,我小时候总蹲在旁边看。”
红灯亮起时,暗房里的一切都浸在暗红色里。苏漾的睫毛被染成深棕,像落了层细沙。陈砚调试放大机时,她忽然凑过来,肩膀几乎碰到他的胳膊:“这个旋钮是调焦距的吗?”
她的发梢扫过他的脖颈,带着点洗发水的清香,混着暗房里的药水味,很奇怪的好闻。陈砚的指尖在旋钮上顿了顿:“嗯,先对焦,再调光圈。”
他选了张底片——是上周在图书馆拍的银杏叶,阳光透过叶脉,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放大机的光束落在相纸上,叶纹慢慢显形,像在纸上生长。
“要盯着相纸的变化。”陈砚把镊子递给她,“显影液里不能停太久,看到影子清晰了就赶紧拿出来。”
苏漾捏着镊子的手抖了抖:“要是拿早了怎么办?”
“就像没说出口的话,总觉得差点意思。”陈砚的声音在红灯里显得有点闷,“拿晚了,就像话说太满,反而模糊了。”
苏漾忽然笑了,镊子在显影液里轻轻晃:“陈砚,你说话像老照片的配文。”
相纸在停显液里浸了半分钟,她小心翼翼地夹出来,对着红灯看:“这次清楚了!”
银杏叶的纹路像用细笔描过,连叶尖的小缺口都看得分明。陈砚看着她把相纸挂在绳子上,手指在相纸边缘轻轻捏了捏,像在确认它是不是真的显形了。
“你为什么喜欢摄影?”苏漾忽然问,眼睛在红灯里亮晶晶的。
陈砚想起爷爷的暗房。那时候他才六岁,总趁爷爷不在,偷偷摸那台黑色的胶片机。爷爷发现了也不骂,只是拉着他的手调光圈:“拍东西要等,等光落对地方,等风停,等心里那点念想攒够了,再按快门。”
“喜欢等照片显形的过程。”他说,“像看着什么东西慢慢长出来。”
苏漾从帆布包拿出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时“咔嗒”一声响。里面装着卷胶卷,黑色外壳上印着“1998”的字样,边缘已经有点氧化。
“这是我外婆的胶卷,一直没洗。”她捏着胶卷的边缘,指尖轻轻转了转,“她说里面有她和外公第一次约会的照片,但她总说‘等个好天气再洗’,一等就忘了。”
陈砚看着那卷胶卷,忽然想起仓库里的铁盒。他明天可以去把那些过期胶卷找出来,说不定能和这卷一起洗。
“下次我带显影粉来。”他说,“我们一起洗。”
苏漾的眼睛弯起来,梨涡在红灯里若隐若现:“好啊。对了,我带了糖,橘子味的。”
她从口袋里摸出颗糖,糖纸在暗房里发出窸窣的响。剥开糖纸,橘色的糖块在红灯里像块小太阳。她递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掌心,像被暖烘烘的橘子汁烫了一下。
“你吃。”她说。
甜味在舌尖散开时,陈砚听见苏漾在哼歌,调子很旧,像从老收音机里飘出来的。他抬头看她,她正踮着脚把洗好的相纸挂得更高,帆布包上的相机吊坠垂下来,在红灯里轻轻晃,像颗跳动的小火星。
陈砚在仓库角落找到铁盒时,上面结着层薄灰。盒子是军绿色的,边角磕得坑坑洼洼,锁扣早就锈死了,他用美工刀撬开时,铁锈簌簌往下掉。
里面果然有三卷胶卷,和苏漾的那卷一样,都是九十年代的老胶卷。还有本笔记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第一页写着“显影液配方:米吐尔3g,无水亚硫酸钠45g,对苯二酚12g……”
字是用蓝黑钢笔写的,笔画有力,和爷爷的字迹很像。陈砚的指尖在纸页上蹭了蹭,想起爷爷临终前,把那台胶片机塞给他:“里面有卷胶卷,洗出来看看。”
那卷胶卷他一直没洗。总觉得有些东西不能急,像爷爷说的,要等个好天气。
周三的暗房多了盆绿萝。苏漾说从宿舍带来的,暗房里太闷,添点活气。她今天穿了件浅杏色的针织衫,袖口绣着小小的相机图案,是她自己缝的。
“你看我带了什么?”她从帆布包拿出个保温桶,打开时冒出热气,“我妈寄的银耳羹,放了莲子和百合。”
搪瓷碗里的银耳羹稠稠的,莲子沉在碗底。陈砚喝了一口,甜味很淡,像雨后的桂花,慢慢在舌尖散开。
“我们今天洗那卷老胶卷吧?”苏漾把保温桶盖当小桌子,摊开陈砚带的笔记本,“按这个配方配显影液?”
配药水的时候,苏漾总把剂量弄错。放米吐尔时,她舀了满满一勺,陈砚赶紧拦住:“多了会过曝。”
“哦。”她把药粉倒回去,指尖沾了点白色粉末,“像做菜放多了盐?”
“嗯。”陈砚看着她用小勺一点点舀药粉,手腕轻轻抖着,像在给胶片喂饭,“以前我爷爷配药水,总说‘少一分欠,多一分过’,和做人一样。”
显影液配好时,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旧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苏漾把外婆的胶卷装进底片夹,放大机的光束落下来时,她忽然“呀”了一声。
底片上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站在老槐树底下,手里捏着本书。旁边站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手里举着台相机,正对着她笑。
“是外婆!”苏漾的声音有点抖,“外公拍的!”
相纸在显影液里浸了四十秒,影像慢慢显形。姑娘的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系着红绳,槐树的影子落在她的蓝布衫上,像印了串细碎的花。
“外婆说她第一次见外公,就是在图书馆门口的槐树下。”苏漾用镊子把相纸夹出来,指尖在姑娘的辫子上轻轻点了点,“外公说要给她拍张照,她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就攥着刚借的书。”
陈砚看着相纸上的姑娘,忽然想起苏漾第一次在图书馆借笔的样子——她攥着便签纸的手指,也是这样微微蜷着。
雨停时,他们已经洗好了五张照片。苏漾把照片铺在窗台上,用镇纸压着,阳光透过湿玻璃照进来,照片上的水汽慢慢干了,像给影像镀了层膜。
“你爷爷的胶卷呢?”苏漾忽然问,“什么时候洗?”
陈砚摸了摸帆布包,里面装着那卷爷爷留下的胶卷。他其实早就想洗了,只是不知道该和谁一起看。
“等银杏黄了吧。”他说,“图书馆后面的银杏道,黄透的时候最好看。”
苏漾把洗好的照片放进相册,动作轻得像在盖被子:“好,到时候我们带野餐垫,洗好照片就坐在银杏树下看。”
十月中旬,银杏真的黄了。
图书馆后面的银杏道有两排老银杏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叶子黄得像融化的阳光,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铺在地上,像给小路盖了层金被子。
陈砚和苏漾约在周六下午。他带了相机,是爷爷留下的那台胶片机,黑色外壳磨出了细痕,但快门还很灵敏。苏漾背了个大帆布包,里面装着野餐垫、三明治,还有瓶橘子汽水——玻璃瓶的,盖着铁盖,是她在老街的杂货铺淘的。
“我们先拍照,再野餐,最后去暗房洗照片。”苏漾踩着满地银杏叶,发出“沙沙”的响,“今天要把你爷爷的胶卷也洗了。”
陈砚举着相机时,总忍不住拍她。她蹲在地上捡银杏叶,阳光落在她的发顶,像撒了把金粉;她举着橘子汽水瓶挡太阳,瓶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她对着银杏树笑,梨涡里盛着落叶,像把整个秋天都装进去了。
“你别总拍我。”苏漾抢过相机,翻看着取景器,“拍点正经的,比如那棵最大的银杏树。”
她举着相机往后退,想找个好角度,没注意脚下的树根,忽然往前踉跄了一下。陈砚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的针织衫很薄,能摸到胳膊上的细骨,像刚抽条的银杏枝。
“谢谢。”苏漾站稳后,耳尖有点红,“我拍照总这样,外婆说我是‘镜头先于脚’。”
陈砚没说话,只是帮她拍掉粘在毛衣上的银杏叶。叶尖有点扎手,蹭过她的肩膀时,她像被羽毛扫过,轻轻缩了缩脖子。
野餐垫铺在最大的银杏树下,黄叶子落在垫子上,苏漾捡起来夹进笔记本。她带的三明治夹了煎蛋和番茄,咬下去时,番茄汁会顺着嘴角往下流。
“给。”陈砚递过纸巾,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下巴,像被银杏叶的边缘划了一下,有点痒。
苏漾的脸颊更红了,低头啃着三明治,忽然说:“陈砚,你爷爷的胶卷里,会不会有他和奶奶的照片?”
“不知道。”陈砚看着远处的图书馆,窗台上的绿萝探出头,“他从来没提过奶奶,我只见过一张她的黑白照片,放在相框里,总用红布盖着。”
苏漾把橘子汽水倒在两个玻璃杯里,气泡往上冒,像藏在水底的星星:“我外婆说,以前的人藏心事,都藏在没洗的胶卷里,等有天敢说了,才肯把胶卷拿出来。”
风又起了,银杏叶落得更急。苏漾忽然举起相机,对着陈砚按下快门。他正伸手去接一片旋转落下的叶子,指尖停在半空,背景是漫天飞舞的黄叶。
“这张肯定好看。”苏漾把相机抱在怀里,“等洗出来,放在相册第一页。”
去暗房的路上,苏漾的帆布包总往下滑。陈砚帮她把包带往上提了提,手指碰到她颈后的头发,很软,像刚晒过的银杏叶。
“你爷爷的胶卷,要不要先看底片?”苏漾的声音有点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不用。”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胶卷,“直接洗出来,像拆礼物。”
洗爷爷的胶卷时,苏漾一直攥着陈砚的衣角。红灯亮起来,她的手指在他的针织衫上轻轻捏着,像在给胶片加油。
放大机的光束落在相纸上,第一个影像显形时,两人都没说话。
是个穿旗袍的女人,站在老相机铺的柜台前,手里举着台胶片机,正对着镜头笑。她的眉眼和苏漾有点像,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像盛着旧时光的糖。
“这是……”苏漾的声音有点抖。
陈砚的喉咙有点发紧。这是他第一次见奶奶的样子,不是相框里那个严肃的黑白影像,是会笑的,会举着相机的,会在镜头前眨眼睛的。
第二张照片是在银杏树下。奶奶坐在石凳上,爷爷蹲在她面前,正给她拍照片。阳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爷爷的指尖在相机按钮上悬着,像在等奶奶的笑容再甜一点。
“原来他们也在银杏树下拍过照。”苏漾的指尖在相纸上轻轻蹭过,像在抚摸旧时光的纹路,“和我们一样。”
相纸在定影液里浸着,影像越来越清晰。陈砚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眼神,像在说“你看,我没骗你吧”。有些等待不是遗忘,是把念想攒起来,等一个能一起分享的人。
洗到最后一张时,苏漾忽然捂住了嘴。照片上是年轻的爷爷,手里举着胶卷,对着阳光看,背后的黑板上写着“显影液配方”,字迹和陈砚带的笔记本上的一模一样。
“他在等照片显影。”苏漾的声音带着哭腔,“像我们现在一样。”
陈砚递过纸巾,自己的指尖也有点抖。他忽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总说“等个好天气”——不是等晴天,是等一个能让你觉得“值得”的时刻,等一个能和你一起看老照片、一起喝银耳羹、一起在暗房里等影像显形的人。
照片挂在绳子上时,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落在相纸上,给奶奶的旗袍镀了层银边。苏漾把今天拍的照片也洗了出来,那张陈砚接银杏叶的,背景的黄叶像在发光。
“我们把这些照片订成相册吧。”苏漾从帆布包拿出个空白相册,封面是牛皮纸的,和陈砚给《摄影技法》包的书皮一样,“叫《银杏与旧镜头》好不好?”
“好。”陈砚看着她把照片一张张插进相册,手指在相纸边缘顿了顿,像在给每个瞬间盖印章。
离开暗房时,已经是深夜。月光把银杏道照得发白,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苏漾的帆布包带又滑了,陈砚这次没帮她提,而是直接把包拿过来,挎在自己肩上。
“我能背。”苏漾想抢回去。
“重。”陈砚往前走了两步,帆布包里的玻璃瓶发出轻响,“里面有你的相册,别颠坏了。”
苏漾跟在他旁边,脚步有点慢。月光落在她的发梢,像撒了把碎银。走到宿舍楼下,她忽然说:“陈砚,下周摄影社有个展,我们把这些老照片也展出去吧?”
“会不会太私人?”
“不会。”苏漾抬头看他,眼睛里有月光,“好东西要分享,就像爷爷和奶奶的故事,藏在胶卷里太可惜了。”
陈砚想起相纸上爷爷举着胶卷的样子,像在说“看,这是我们的故事”。他点点头:“好,再配段文字。”
“配什么?”
“‘有些等待,是为了和你一起看光落下来的样子’。”陈砚的声音在夜里很清,像洗干净的相纸,“我爷爷的笔记本里写的。”
苏漾忽然笑了,从帆布包拿出片银杏叶,递给他:“这个给你,夹在笔记本里,像个书签。”
叶子很完整,叶脉像用金线描过。陈砚把它夹进爷爷的笔记本,刚好夹在显影液配方那页,像给老配方添了个新注脚。
摄影展设在图书馆大厅的玻璃柜里。陈砚和苏漾的相册放在最中间,旁边摆着那台爷爷留下的胶片机,还有苏漾外婆的铁皮饼干盒。
开展那天,很多人在玻璃柜前驻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指着奶奶的照片说:“这不是老相机铺的阿芷吗?我认识她,她拍的照片最好看!”
苏漾的眼睛亮起来,拉着老奶奶问:“您认识她?”
“认识认识。”老奶奶笑着说,“她和老陈师傅总在银杏树下拍照,老陈师傅总说‘阿芷的笑容要多等三分钟,才够甜’。”
陈砚忽然想起爷爷笔记本里的那句话——“显影要等,爱人要等,好时光要等”。原来有些等待是会被记住的,像胶片上的影像,就算过了几十年,遇到合适的光,还是会显形。
周延是陈砚的室友,抱着杯奶茶凑过来:“行啊陈砚,藏得够深。”他指了指玻璃柜里的照片,“这张苏漾举相机的,你拍的时候肯定心动了吧?”
陈砚没说话,只是看着苏漾。她正给老奶奶讲照片里的故事,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发尾的卷儿像被风吹软的银杏叶。
“你看你看,又盯人家看。”周延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上次在暗房,我就看见你偷偷拍她调药水的样子,还说‘拍光影素材’,骗谁呢?”
陈砚的耳尖有点红。其实他的相机里,早就装满了苏漾的影子——她在暗房里踮脚挂相纸的背影,她喝银耳羹时沾在嘴角的莲子,她捡银杏叶时被阳光晒红的鼻尖。
这些影像像显影液里的相纸,一开始只是模糊的影子,慢慢等,慢慢攒,终于在某个瞬间清晰起来,像现在,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软乎乎的,像刚洗好的相纸,带着点药水的暖。
展览结束后,他们把相册取回来。苏漾翻到最后一页,忽然发现多了张照片——是陈砚拍的,她在暗房里对着红灯看相纸,侧脸被红光染成暖棕色,睫毛上像落了层细雪。
照片背面写着行字:“我的显影液里,永远有你的光。”
苏漾抬头时,陈砚正看着她,手里捏着片银杏叶,指尖在叶尖轻轻转着。阳光穿过玻璃柜,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给旧时光盖了个新印章。
“陈砚。”苏漾忽然说,“我们明天去老相机铺吧?就照片里那个。”
“好。”陈砚看着她,“顺便拍张合照,放在相册最后一页。”
老相机铺在老街尽头,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写着“老陈相机铺”,字迹和爷爷笔记本上的一样。推开门,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满屋子都是相机,墙上、柜台上、天花板上,像一片银色的森林。
店主是个戴老花镜的老爷爷,看见他们手里的相册,忽然笑了:“你们是老陈的孙子吧?”
“您认识我爷爷?”陈砚有点惊讶。
“认识,我们是师兄弟。”老爷爷从柜台下拿出个铁皮盒,“他去年托我给你留了样东西,说等你带女朋友来的时候再给。”
盒子里是台胶片机,和爷爷留下的那台一模一样。还有张纸条,是爷爷的字迹:“拍吧,别等了。好时光不等胶片,等两个人。”
苏漾的眼睛有点湿,她举起相机,对着陈砚和老爷爷按下快门。阳光从木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像老照片里的光,又亮了起来。
走出相机铺时,老街飘着糖炒栗子的香。陈砚买了袋,用牛皮纸袋装着,还冒着热气。苏漾剥开一颗,递到他嘴边:“你尝。”
栗子很面,甜味像爷爷的显影液,慢慢在舌尖散开。陈砚咬了一半,把剩下的塞回她嘴里:“你也吃。”
她的嘴唇碰到他的指尖,像被暖烘烘的栗子烫了一下,轻轻缩了缩。陈砚忽然伸手,把她耳后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耳廓,很烫。
“陈砚。”苏漾的声音有点轻。
“嗯?”
“上次在暗房,我洗你爷爷的照片时,其实偷偷许了个愿。”她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我说‘如果照片好看,就和陈砚一直一起拍照片’。”
陈砚停下脚步,看着她。老街的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晃,把她的脸照得红红的,像刚显影的相纸,带着点暖调。
“我也有个愿望。”他说,“在银杏树下接那片叶子的时候,我想‘要是能一直和苏漾一起捡银杏叶就好了’。”
苏漾忽然笑起来,梨涡里盛着灯笼的光:“那我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嗯。”陈砚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点凉,他用掌心把她的手包起来,“以后还要一起洗很多胶卷,拍很多照片,等我们老了,也像爷爷奶奶一样,有本装满时光的相册。”
走到巷口时,苏漾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上次在暗房拍的那张你接银杏叶的照片,我给它起了个名字。”
“叫什么?”
“《等光落下来》。”苏漾抬头看他,眼睛里有灯笼的光,有银杏的黄,有老相机的银,“就像我们,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光落下来了。”
陈砚低头,在她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像按下快门,把这个瞬间定格成永远。风里的桂花香又浓了些,像显影液里的影像,慢慢漫开来,把整个秋天都染成了暖调。
冬天来的时候,暗房里多了台暖风机。苏漾织了条围巾,灰色的,上面绣着小小的相机和银杏叶,是给陈砚的。
“有点歪。”她把围巾围在他脖子上,手指在针脚处捏了捏,“相机的镜头绣成圆圈了。”
“好看。”陈砚摸了摸围巾,毛线很软,像她的发梢,“比我爷爷的旧围巾暖和。”
他们现在每周三都来暗房,有时洗新拍的照片,有时整理老相册。苏漾把奶奶的照片扫描进电脑,存成电子档,但还是喜欢看纸质的,说“能摸到时光的纹路”。
放寒假前,他们在暗房挂了串风铃,是用旧胶卷做的。风吹过时,胶卷片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老相机的快门声。
“我明天回家。”苏漾把洗好的照片装进相册,“给你带我们那的酥糖,我妈做的,不太甜。”
“好。”陈砚帮她把相册放进帆布包,“我去车站送你。”
火车站人很多。苏漾的火车快开时,她忽然从包里拿出个小铁盒,塞给陈砚:“这个给你。”
是卷新的胶卷,上面贴着张便签:“里面有我拍的你——在银杏树下接叶子的样子,在暗房调药水的样子,在老相机铺笑的样子。回家慢慢洗,别着急。”
火车开的时候,苏漾趴在窗户上朝他挥手,围巾在风里飘着,像片灰色的银杏叶。陈砚站在月台上,手里的铁盒有点沉,像装着整个秋天的光。
回家的路上,雪开始下了。陈砚把铁盒揣在怀里,像爷爷当年揣着胶卷那样。他想起爷爷的话:“好照片要等光,好爱人要等心,好时光要等两个人一起过。”
现在他终于明白,等待不是空等,是把每个瞬间都攒起来,像胶卷里的影像,等一个合适的时刻,和合适的人一起显影,一起发光。
年初二那天,陈砚在老家的暗房里洗苏漾给的胶卷。红灯亮起来时,他仿佛又听见暗房里的药水声,苏漾调错剂量的嘟囔声,还有风铃叮叮当的响。
第一张照片显形时,他笑了。是他在银杏树下接叶子的样子,背景里有个小小的身影,举着相机,正对着他笑。
最后一张是在老相机铺。他正看着爷爷留下的胶片机,苏漾站在他身后,偷偷比了个剪刀手,脸上的梨涡盛着光,像藏了整个宇宙的甜。
相纸在定影液里浸着,影像越来越清晰。陈砚把它挂在绳子上,旁边是爷爷和奶奶的照片,是他和苏漾在银杏树下的合照,是那些被时光记住的瞬间。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落在相纸上,像给每个故事都镀了层金边。陈砚拿出手机,给苏漾发了条消息:“照片洗好了,等你回来一起看。”
很快收到回复,是张照片——苏漾站在老家的梅花树下,举着相机对着镜头笑,围巾上的银杏叶绣样在阳光下很显眼。配文是:“等我回去,我们去拍梅花,配文就写‘新时光和旧镜头,都在等春天’。”
陈砚把手机放在相纸旁边,阳光透过窗户,把两个影像叠在一起,像把新故事和旧时光,缝成了同一个温暖的画面。
原来最好的显影液,是和你一起等光落下来的耐心;最好的相纸,是能装下所有细碎瞬间的真心;最好的爱情,是像老照片那样,就算过了很久,遇到你,还是会显露出最清晰、最温暖的样子。
就像爷爷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的:“所有等待,都是为了和你一起,把时光拍成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