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最后闻到的气味,是消毒水混着血腥味。
急诊室的无影灯亮得刺眼,她刚结束一台八小时的清创手术,指尖还残留着缝合针穿过皮肉的触感。护士递来温水时,她眼前突然发黑——不是累的,是一种尖锐的、像被强行抽离的眩晕,耳边的监护仪滴答声骤然被嘈杂的唢呐声取代。
再睁眼时,鼻尖萦绕的是冷冽的檀香,混着点陈旧的霉味。
她躺在雕花梨木床上,头顶是藕荷色的纱帐,绣着缠枝莲纹样,边角已经有些褪色。手腕被人攥着,力道不轻,一个穿青绿色比甲的小姑娘正红着眼眶哭:“小姐!您可算醒了!再晕着,今日就得被抬去靖王府了!”
林砚之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锦被,不是医院的纯棉被单。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声音嘶哑:“水……”
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用银匙喂到她唇边。水温刚好,带着点淡淡的杏仁香——是原主爱喝的杏仁茶。林砚之喝了两口,混沌的脑子慢慢清醒:她穿越了。
这具身体的原主是尚书府庶女苏清沅,生母早逝,在府里像株野草。三天前被嫡母王氏以“为家族分忧”为由,许给了靖王萧逸做侧妃。原主性子怯懦,知道萧逸是个药罐子,传闻活不过二十五,当晚就吞了半盒安神香,虽被救回来,却一直昏昏沉沉,直到林砚之占了这具身体。
“靖王府的花轿……什么时候到?”林砚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摸到鬓边的银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确认这不是梦。
“巳时就该到了!”小姑娘急得跺脚,她是原主生母留下的丫鬟,名叫青禾,“小姐,咱们逃吧?去城外找张嬷嬷,她是太太以前的陪房,肯定能护着您!”
林砚之没接话。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庶女,在这古代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她连这个朝代的基本规矩都不懂。她掀开被子坐起身,铜镜里映出张苍白的脸,眉毛细软,眼睛是杏形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着怯懦,却在眼底藏着点不属于原主的清亮——那是林砚之自己的眼神。
“不逃。”她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声音平静,“去靖王府。”
青禾愣住了:“可、可靖王他……”
“病秧子总比在尚书府被嫡母磋磨强。”林砚之淡淡道。她是急诊科医生,见多了生死,也懂权衡。萧逸病弱,府里规矩定然不严,至少能有个安稳的地方落脚;而留在尚书府,下次嫡母说不定就把她卖给商户做填房了。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摸脉时,指尖感觉到这具身体的脉象虚浮,是长期营养不良加郁结所致——原主的“病”,她能治。那萧逸的病呢?作为医生,她本能地对“治不好的病”有种执念。
巳时三刻,靖王府的花轿果然到了。没有红绸漫天,没有鼓乐喧天,只有一顶半旧的红轿,四个抬轿的仆役,连送亲的嫡母都没来,只让管家婆送了套侧妃的衣饰。
林砚之换上那身石榴红的襦裙,青禾给她梳头时手直抖:“小姐,这珠钗太沉了,会不会压得您头疼?”
“没事。”林砚之看着镜中被强行堆起的发髻,珠钗硌得头皮发紧,却忽然笑了笑,“青禾,记住,从今天起,咱们不惹事,但也别怕事。”
上轿时,轿帘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尚书府的朱漆大门紧闭,连个送行的人影都没有。倒是青禾捧着个小包袱,红着眼眶跟在轿边,像株倔强的菟丝子。
靖王府比林砚之想象的要大,却也更冷清。
红轿从侧门进去,一路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灯笼蒙着灰,墙角长着半尺高的青苔。直到停在一处叫“汀兰水榭”的院子,才见着几个仆役候着。为首的婆子姓周,是萧逸的奶娘,脸上没什么笑意,只淡淡说了句“侧妃娘娘安”,就引着她往里走。
正屋摆着些旧家具,桌上的青瓷瓶插着两支干了的芦苇,倒是窗台上摆着盆文竹,叶片鲜绿,看着有几分生气。周嬷嬷说:“王爷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同侧妃娘娘行合卺礼了。晚膳会让人送来,侧妃娘娘先歇着吧。”
林砚之点点头,没追问。她让青禾把带来的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原主的旧衣,还有个绣了一半的荷包——原主唯一的手艺。她摸了摸荷包上歪歪扭扭的莲花,忽然想起自己的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听诊器和便签本。
傍晚时,周嬷嬷又来了,这次端着药碗:“这是王爷让送来的,说侧妃娘娘刚醒,身子弱,让先喝了补药。”
药碗是白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林砚之接过时,指尖碰到碗沿,温温的。她低头闻了闻,药味里有当归、黄芪,是补气的方子,没什么问题。刚要喝,却见周嬷嬷的眼神在她脸上停了停,带着点探究。
“王爷今日的药喝了吗?”林砚之忽然问。
周嬷嬷愣了下:“刚喝了,太医嘱咐的时辰。”
“王爷是什么病症?”她又问,语气自然,像闲聊。
周嬷嬷皱了眉:“侧妃娘娘刚到府,还是先顾好自己吧。王爷的身子,自有太医照料。”说完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林砚之看着她的背影,把药汁慢慢喝了。药味微苦,后味带点甘,是好方子。但周嬷嬷的反应很有意思——萧逸的病,似乎是王府的禁忌。
夜里她没睡好。青禾在软榻上打盹,她披着外衣坐在窗边,听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三更时,忽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伴着低低的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她推开门,月光下站着个穿月白锦袍的男人,身形清瘦,正扶着廊柱喘气。他身后跟着个小厮,急得直递帕子:“王爷,回屋吧,仔细着凉。”
是萧逸。
林砚之站在门内没动。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的轮廓: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却没什么血色。他咳得身子发颤,指尖攥着帕子,指节泛白。等咳嗽停了,他抬头往这边看了眼,目光撞上林砚之,没什么情绪,只淡淡移开,对小厮说:“走吧。”
他的住处离汀兰水榭不远,就在前面的“静尘居”。林砚之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却在迈步时透着股说不出的挺拔。
“小姐,那是王爷?”青禾被惊醒,揉着眼睛出来,“看着比传闻里还……”
“还瘦。”林砚之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他的咳嗽声里带痰音,呼吸浅促,是肺虚。刚才扶着廊柱时,手腕往里缩了下,应该是关节疼。”
青禾听不懂这些,只觉得自家小姐好像变了个人。以前原主见着府里的管事都要躲,现在居然敢盯着王爷看。
第二天一早,林砚之让青禾去厨房要了些薏米和山药。“给王爷炖点粥吧。”她一边洗山药,一边对青禾说,“山药健脾,薏米祛湿,适合他的身子。”
青禾犹豫:“咱们刚到,就给王爷送东西,会不会被说闲话?”
“治病救人,哪有那么多闲话。”林砚之把山药切成小块,动作熟练。在急诊室值夜班时,她常自己煮杂粮粥当宵夜。
粥炖得软糯,她装在白瓷碗里,让青禾送去静尘居。半个时辰后,青禾空着碗回来,脸上带着点惊讶:“王爷喝了!周嬷嬷说,王爷今早没什么胃口,见是山药粥,竟喝了小半碗。”
林砚之心里微松。至少,他没直接拒绝。
下午她在院子里转了转,发现墙角有片空地,土很松。她让青禾找来小铲子,蹲在地上翻土。青禾不解:“小姐,您翻土做什么?”
“种药。”林砚之从袖袋里摸出几粒种子——是她昨天在府外买的紫苏。紫苏能解表散寒,也能当调料,好养活。“以后王爷要是再咳嗽,用新鲜紫苏煮水,比干药管用。”
她蹲在地上,阳光落在她发顶,把发丝染成浅金。青禾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就算王爷真的活不长,小姐好像也能在这王府里好好活下去。
萧逸开始接受林砚之的“关照”。
她每天让青禾送些吃食:有时是莲子羹,有时是蒸南瓜,都是清淡养身的。萧逸从不拒绝,偶尔会让小厮回赠些东西——一盒蜜饯,或是一匹细布,算不上多贵重,却也算有来有往。
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有时是清晨在花园偶遇,他在喂鱼,她在侍弄刚种下的紫苏;有时是傍晚他从外面回来,她正好在廊下晒草药。每次遇见,他会点头示意,她会福身问安,说不上几句话,但气氛渐渐缓和。
这天林砚之正在院子里晒金银花,周嬷嬷来了,神色比平时温和些:“侧妃娘娘,王爷今日精神好些,说请您去静尘居坐坐。”
林砚之心里一动,把晒药的竹匾收了收,跟着周嬷嬷走。静尘居比汀兰水榭雅致,院里种着几竿修竹,窗下摆着个青瓷炉,正燃着檀香。萧逸坐在窗边看书,见她进来,合上书:“坐。”
桌上摆着茶,是雨前龙井,香气清冽。
“听说你在种草药?”他先开口,声音比上次清晰些,没那么虚浮。
“是。”林砚之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有些常用的药,自己种着方便。”
“你懂医术?”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探究。
林砚之没隐瞒:“家母在世时教过些,不算精通,只能看些小病。”她把原主的生母搬出来,免得露馅。
萧逸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那你替我看看。”
他的手腕很细,皮肤是冷的,骨节分明。林砚之指尖搭上他的脉,立刻收敛起神色。指尖传来的脉象很复杂:浮脉中带着沉涩,时而急促,时而迟缓——这不是单纯的肺虚,更像……中毒。
不是急性毒,是慢性的,一点点侵蚀脏腑,让他气血衰败,看起来像积劳成疾。
她维持着把脉的姿势,指尖轻轻按压,感受脉象的变化。萧逸一直看着她,她的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神情专注,和初见时那个怯懦的样子判若两人。
“怎么样?”他问。
林砚之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凉意:“王爷的脉像虚浮,是气血不足。但……”她顿了顿,斟酌着说,“好像有些郁气,是不是夜里常做噩梦?”
慢性中毒的事不能直说。她刚来王府,根基未稳,若是贸然说王爷中了毒,谁会信?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挑拨离间的恶人。
萧逸的眼神暗了暗:“是。”
“我给王爷开个方子吧,安神的。”林砚之起身,“不用药材,用合欢花和酸枣仁泡水喝就行,合欢花解郁,酸枣仁安神,没副作用。”
她写下方子,字迹是原主的娟秀小楷——这几日她一直在练原主留下的字帖,总算模仿得有几分像。萧逸接过方子,看了看,忽然说:“你和传闻里不一样。”
“传闻里我是什么样?”林砚之好奇。
“怯懦,怕事,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他语气平淡,“现在看着,倒像……”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像什么?像藏着心事,又像带着锐气。林砚之笑了笑:“人总是要变的。在尚书府时,不争不抢是活法;到了王府,好好活着才是正经事。”
她的坦诚让萧逸微怔。他见过太多想从他这里讨好处的女人,有尚书府送来的,也有其他大臣塞来的,个个都装作温婉贤淑,只有她,直白得像杯清水。
从静尘居出来,林砚之脚步慢了些。萧逸的脉象很奇怪,那毒性不像人为下的,更像长期接触某种东西——比如他常用的熏香?或是喝的茶?
她让青禾去打听:“问问王府的仆役,王爷平时用什么熏香,喝什么茶。”
傍晚青禾回来,脸色有点白:“小姐,我听洒扫的婆子说,王爷用的‘凝神香’是宫里赐的,已经用了五年了。还有,王爷的茶是特制的,说是西域来的‘雪顶茶’,只有王爷能喝。”
宫里赐的香?西域的茶?林砚之心里打了个突。她转身回屋,翻出昨天晒好的紫苏叶,用指尖捻碎一点,放在鼻尖闻。紫苏的清香里,忽然混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是早上在静尘居闻到的檀香,那檀香里,好像藏着点别的味道。
她得再去一趟静尘居。
夜里,她借口送安神茶,又去了静尘居。萧逸正在看书,见她进来,放下书卷。她把茶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的香炉,香炉里正燃着香,烟气袅袅。
“这香闻着很特别。”她状似无意地说,“比一般的檀香多了点清苦。”
萧逸看了眼香炉:“宫里的凝神香,说是能安神。”
林砚之拿起桌上的茶盏,倒了点冷茶,走到香炉边,假装要添水,指尖飞快地捏了点香灰,藏进袖口。“确实好闻,就是烟有点大,王爷夜里少点些,免得呛着。”
她放下茶盏,福身告退。回到汀兰水榭,立刻关上门,把香灰倒在白瓷碟里,又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那是她让青禾买的绣花针,磨尖了用。
她用银针挑了点香灰,放在鼻尖仔细闻,又沾了点唾液,轻轻舔了下。
舌尖传来一丝极淡的麻,像被蚂蚁咬了口。
是附子!
附子有剧毒,少量长期使用,会让人慢性中毒,症状就是体虚、咳嗽、关节疼,和萧逸的病症一模一样!宫里赐的凝神香,竟然掺了附子粉!
林砚之攥紧了手指,指节发白。是谁要害他?宫里的人?还是……
“小姐,您怎么了?”青禾见她脸色不对,担心地问。
“没事。”林砚之深吸一口气,把香灰收起来,“青禾,明天去买些甘草回来,越多越好。”
甘草能解毒,尤其是附子这类生物碱中毒。她必须想办法,让萧逸远离那香炉,还要悄悄给他解毒。
林砚之开始“变着法”让萧逸吃甘草。
她把甘草磨成粉,混在莲子羹里;用甘草煮水,代替普通的饮用水;甚至做点心时,也偷偷加一点。甘草味甘,混在食物里不显眼,萧逸没察觉,只是偶尔会说:“你做的东西,好像比以前甜了点。”
“王爷身子弱,多吃点甜的好。”林砚之笑着应,心里却在算日子。附子中毒积了五年,解毒得慢慢来,急不得。
这期间,王府里来了位“客人”——萧逸的表妹,永宁侯府的嫡女柳如眉。柳如眉生得明艳,性子也活泼,一到王府就往静尘居跑,说是来探望表哥。
她第一次见到林砚之,是在花园里。林砚之正在摘紫苏叶,柳如眉带着丫鬟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你就是那个尚书府送来的侧妃?”
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林砚之没抬头,把紫苏叶放进竹篮:“是。”
“表哥身子不好,你可得好好伺候。”柳如眉用帕子掸了掸裙角,“要是伺候不好,永宁侯府可不会放过你。”
林砚之直起身,看着她:“侯小姐放心,我比谁都希望王爷好。”她的眼神很静,不像怕,反倒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柳如眉被她看得不自在,哼了声,转身走了。
青禾气得脸通红:“她凭什么这么说小姐!”
“凭她是侯府嫡女,我是尚书府庶女。”林砚之把紫苏叶递给她,“在这王府里,身份就是道理。咱们不理她就是。”
可柳如眉没打算“不理”。第二天,她就拿着件绣坏的帕子找到萧逸,说是林砚之故意弄坏她送的礼物。“表哥你看,这帕子是我绣了半个月的,她居然给我剪了个口子!”
萧逸看着帕子上的裂口,那裂口整齐,明显是用剪刀剪的,而林砚之连绣花针都很少碰。他没看柳如眉,只对周嬷嬷说:“把我上次得的那匹云锦取来,送侯小姐。”
柳如眉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愣了愣:“表哥,我不是要云锦,我是说她……”
“清沅性子温和,不会做这种事。”萧逸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要是不喜在王府待着,让小厮送你回府。”
柳如眉的脸涨红了,又羞又气,跺了跺脚跑了。
这事很快传到林砚之耳朵里。青禾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小姐,王爷帮您说话了!他说您性子温和呢!”
林砚之正在煎药,闻言动作顿了顿。药罐里煮的是甘草和绿豆,是解附子毒的方子。她把药汁倒进碗里,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心里有点暖。
她端着药去静尘居时,萧逸正在看地图。见她进来,他放下地图:“柳如眉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不算委屈。”林砚之把药碗放在他面前,“这是我用甘草和绿豆煮的,能清火气,王爷喝点吧。”
萧逸看着碗里的药汁,忽然问:“你好像很懂药理。”
“家母以前是药铺的掌柜女儿,教过我些。”林砚之早就编好了说辞,“她说女人懂点医理,至少能照顾好自己。”
萧逸没再追问,端起药碗喝了。药味甘淡,不难入口。他喝完放下碗,看着林砚之:“你知道我为什么用那凝神香吗?”
林砚之摇头。
“五年前我坠过一次马,伤了头,之后夜夜失眠,太医说凝神香能安神。”他的声音很轻,“用了半年,失眠好了些,身子却越来越弱。太医说我是体虚,开了不少补药,也没用。”
他看着林砚之的眼睛:“你上次说,我可能是中了郁气?”
林砚之心里一紧,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定了定神,慢慢说:“王爷,有些‘补药’未必是好东西。就像那凝神香,闻着安神,可烟气伤肺;还有那雪顶茶,西域的东西未必适合中原人的体质。不如先停几天试试?”
她没直接说有毒,只劝他停用。萧逸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林砚之以为他不会答应,他忽然点头:“好,听你的。”
那天之后,静尘居的凝神香撤了,雪顶茶也换了普通的龙井。林砚之每天依旧送些清淡的吃食,偶尔陪他说说话——说她“家母”药铺里的趣事,说她见过的花草,绝口不提朝堂和阴谋。
萧逸的咳嗽渐渐轻了。有时两人会在傍晚一起散步,他走得慢,她就陪着他慢慢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要缠在一起。
“你种的紫苏长起来了。”一次路过汀兰水榭,萧逸看着墙角的紫苏,那绿色的叶子在风里晃,生机勃勃。
“等再长老点,给王爷做紫苏鱼吃。”林砚之笑着说。
他转头看她,夕阳落在她眼睛里,像盛了星光。他忽然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一片落叶。指尖碰到她的耳廓,她的耳朵瞬间红了。
两人都没说话,只听见风吹过竹林的声音,沙沙的,像藏着心事。
萧逸的身子好了大半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宫里。皇帝下旨,让他月底去参加宫宴。
这可急坏了周嬷嬷:“王爷这身子,怎么能去宫宴?宫里规矩多,又要见那么多人,万一累着了……”
萧逸却很平静:“皇命难违。”他看向林砚之,“你陪我去。”
林砚之一愣:“我?”
“你是我的侧妃,该去。”萧逸语气自然,“宫里的人多,你心细,在我身边,我放心。”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说“我放心”。
为了宫宴,林砚之开始准备。她让青禾做了件石青色的襦裙,料子普通,却绣了暗纹的药草——是她自己画的图样,低调又特别。她还配了支银簪,簪头是朵小小的紫苏花,是她让银匠打的。
出发前,她给萧逸把了脉。脉象比之前有力多了,虽然还是偏弱,但已经没有之前的涩感——甘草和绿豆起作用了。她又往他袖袋里塞了个小荷包:“里面是紫苏叶和薄荷,要是觉得闷,拿出来闻闻,能提神。”
萧逸捏着那软乎乎的荷包,指尖能摸到里面的叶片,心里忽然暖融融的。
宫宴设在御花园的水榭,文武百官和家眷都来了。林砚之跟着萧逸坐下,刚坐稳,就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有好奇,有轻蔑,还有审视。
她没在意,只专注地给萧逸布菜。宫宴的菜大多油腻,她挑了些清淡的鱼和蔬菜,放在他碟子里:“慢点吃,别噎着。”
她的自然亲昵,落在旁人眼里,就有些刺眼了。坐在不远处的柳如眉攥紧了帕子,眼神像淬了冰。
酒过三巡,皇帝忽然开口,问萧逸:“听说你近来身子好了不少?”
萧逸起身行礼:“托父皇洪福,好了些。”
“是那苏侧妃照顾得好?”皇帝笑了笑,目光落在林砚之身上。
林砚之心里一紧,知道这是试探。她起身福身:“是王爷自己底子好,臣妾只是做了些分内事。”
皇帝点点头,没再追问,转而和其他皇子说话。林砚之悄悄松了口气,刚坐下,就见个穿明黄蟒袍的皇子走过来,是三皇子萧景。
“七弟身子好转,真是可喜可贺。”萧景拍了拍萧逸的肩膀,力道不轻,“不过七弟还是要仔细,毕竟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
他的语气带着嘲讽,眼神在萧逸和林砚之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林砚之身上:“这位就是苏侧妃?看着倒是清秀,就是不知才艺如何?听说尚书府的女儿,都懂些琴棋书画。”
这是故意刁难。林砚之刚要推辞,萧逸先开口了:“内子不善这些,只懂些医理,能照顾我就够了。”
萧景挑眉:“哦?懂医理?那正好,本宫最近总觉得头疼,不如苏侧妃替本宫看看?”
他明显是想让她出丑。林砚之却镇定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三皇子请伸腕。”
萧景愣了下,没想到她真敢接招,悻悻地伸出手。林砚之指尖搭上他的脉,只片刻就收回手:“三皇子脉象洪大,是肝火旺盛。想来是最近熬夜太多,又贪杯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少喝些烈酒,睡前用菊花泡水喝,头疼自然就好了。”
她的语气平静,条理清晰,倒真有几分医者的样子。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有惊讶,也有佩服。萧景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这时,皇帝忽然笑了:“没想到苏侧妃还有这本事。萧逸,你倒是娶了个好媳妇。”
萧逸看向林砚之,眼底带着笑意:“是儿臣的福气。”
宫宴散后,回王府的路上,马车里很安静。林砚之靠在车壁上,有点累。萧逸忽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用掌心裹住:“今天谢谢你。”
他的掌心很暖,带着淡淡的药香——是她给他煎的药味。林砚之的脸又红了,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林砚之。”他忽然叫了个名字。
她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这是她的本名,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萧逸看着她,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深邃:“上次你给我写方子,墨汁晕了,纸上有个模糊的‘砚’字。你给青禾说梦话时,哼过一句‘砚之要加油’。”
林砚之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
“不管你是苏清沅,还是林砚之。”萧逸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声音低沉而认真,“你是我的人,这就够了。”
马车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林砚之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清晰又温暖。她忽然觉得,回不回现代,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萧逸开始查凝神香的事。
他让心腹去查五年前送香的太监,还有那香的配方。林砚之没插手,只默默给他准备解毒的汤药。她知道,有些事,必须让他自己弄明白。
半个月后,心腹回来了,带来个惊人的消息:当年送香的太监三年前就“病逝”了,而凝神香的配方里,根本没有附子——那附子粉,是后来被人加进去的。
“是谁加的?”萧逸的声音很冷。
“是……前两年在您身边伺候的李嬷嬷,她是皇后的远房表妹。”心腹低着头,“李嬷嬷去年告老还乡,回去后就没了音讯。”
皇后?萧逸的指尖攥紧了,指节泛白。他是先皇后的养子,当今皇后是三皇子的生母,一直视他为眼中钉。
林砚之端着药进来时,正好听见这话。她把药放在桌上,没说话,只是给萧逸的茶杯添满了水。
萧逸抬头看她,眼神里有疲惫:“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林砚之点点头:“上次在宫宴,我闻见皇后身边的宫女身上,有和凝神香一样的味道,只是淡了很多。”
她没说破,是怕打草惊蛇。现在看来,皇后确实脱不了干系。
“这五年,我就像个傻子。”萧逸自嘲地笑了笑,“以为是自己身子弱,原来一直被人下毒。”
“不是你的错。”林砚之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皇后在暗处,你在明处,防不胜防。现在知道了,总比一直被蒙在鼓里好。”
她的指尖很轻,带着点草药的清香,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他转过身,把脸埋在她颈窝,像个受伤的孩子:“砚之,有你真好。”
林砚之的心跳得飞快,抬手轻轻抱住他的背。他的背还是有点瘦,但比刚见面时结实多了。她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不是害怕,是委屈。
“以后有我在,没人能再伤你。”她轻声说,声音坚定。
从那天起,萧逸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开始接触朝堂上的老臣,也开始打理自己的产业。林砚之陪着他,给他出主意——用现代的记账法整理王府账目,用草药知识改良府里的药圃,甚至帮他分析朝堂局势。
她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同”,会说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也会教仆役用草木灰做清洁剂。萧逸从不问她这些想法是哪里来的,只笑着说:“我的砚之,是个有大本事的。”
柳如眉再来王府时,看着容光焕发的萧逸,和他身边言笑晏晏的林砚之,终于死了心。她临走前,对林砚之说:“以前是我不对,你……好好照顾他。”
林砚之笑着点头:“我会的。”
深秋时,萧逸的身子彻底好了。他不再咳嗽,脸色红润,甚至能陪着林砚之在院子里打太极——那是林砚之教他的,说是能强身健体。
一天傍晚,两人坐在廊下看夕阳。萧逸忽然从怀里拿出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支玉簪,簪头是朵盛开的莲花,玉质温润。
“这是我让人找的暖玉,戴着不凉。”他把玉簪插在她发间,动作轻柔,“苏清沅的身份配不上你,等过些日子,我禀明父皇,废了侧妃的名分,立你为正妃。”
林砚之摸了摸头上的玉簪,暖乎乎的。她摇摇头:“不用。”
“为什么?”萧逸不解。
“我不在乎名分。”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我在乎的是你。你是萧逸,我是林砚之,这就够了。”
萧逸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可我想给你最好的。”
“你已经给了。”林砚之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安稳,这就是最好的。”
院子里的紫苏已经收割了,青禾正把晒干的叶子收进罐子里。远处传来仆役的说笑声,是萧逸新纳的小厮,正在比试谁劈柴快。夕阳把整个王府染成金色,温暖又热闹。
林砚之忽然想起刚穿越时的惶恐,想起第一次见萧逸时他病弱的样子。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这里扎了根,有了牵挂,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萧逸。”她抬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萧逸愣住了,随即低笑起来,把她抱得更紧:“林砚之,你越来越大胆了。”
“那也是你惯的。”她笑着躲进他怀里。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在为他们唱着悠长的歌。香炉里的凝神香早就换了,现在燃着的是林砚之自己配的安神香,有薰衣草和合欢花的味道,清淡又温柔。
林砚之知道,她不会再回去了。这里有她种的草药,有她煎的药汤,有青禾的笑,更有萧逸的怀抱——这就是她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