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桂花香撞进窗棂时,林小满正蹲在图书馆三楼的旧书区翻找一本1987年版的《雪国》。指尖划过泛黄的书脊,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纸张坠落的轻响,紧接着是男生略带慌张的道歉:“抱歉,手滑了。”
她抬头的瞬间,阳光恰好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男生白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碎成金箔。他半跪下来捡书,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露出挺直的鼻梁,手里还攥着一本《电磁学通论》,封面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群正在列队的蚂蚁。
“是这本吗?”林小满捡起脚边那本《雪国》,发现书脊已经磨得发白,扉页上有褪色的钢笔字:“1992.3.15,赠明远”。男生接过书时指尖相触,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看见他手腕上戴着块黑色电子表,表盘显示下午三点十七分。
“谢谢。”他把两本书抱在怀里,转身时书架隔板勾住了背包带,哗啦啦掉出一叠实验报告,其中一张飘到林小满脚边。她瞥见抬头写着“物理系2023级 周砚”,右下角的签名笔锋凌厉,像初春刚化冻的冰棱。
后来林小满总在想,那天如果不是她非要找那本绝版《雪国》,如果周砚没有在三楼书架前核对实验数据,他们的人生大概会像两条平行线,在偌大的燕宁大学里各自延伸,永远不会有交集。
十月的文学社招新摆在银杏道旁,林小满抱着一摞社刊蹲在摊位后打哈欠。秋风卷走最后一张宣传单,她追出去时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怀里的社刊散了一地。又是那个物理系的男生,他今天穿了件灰色连帽衫,手里拿着杯热可可,褐色的液体溅在袖口,像朵突然绽放的墨色花。
“又是你。”周砚的声音带着笑意,弯腰帮她捡社刊时,林小满发现他右手虎口处有道浅浅的疤痕,“你们社刊……居然连载《雪国》的书评?”
他手里捏着的那本封面上,印着她写的《论川端康成笔下的虚无美学》。林小满的耳朵突然发烫,讷讷地说:“是、是我写的。”周砚翻到内页,指着其中一段说:“这里引用的原文有误,应该是‘银河倾泻进瞳孔’,不是‘眼眸’。”
他的指尖停在她写的错别字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林小满突然想起旧书区那本《雪国》的扉页,不知为何,觉得“明远”这个名字和眼前的男生有种奇妙的重合感。
那天周砚最终没报名文学社,却留下了他的学号。“如果需要核对原文,可以找我。”他把热可可塞给她,转身时连帽衫的抽绳晃了晃,“我在物理实验楼302,大多数时候都在。”
林小满握着温热的纸杯站在银杏树下,看着他的背影被落叶织成的金网包裹。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袖口,像某种隐秘的预兆。
第一次去物理实验楼是个雨天。林小满抱着笔记本站在302门口,看见周砚正趴在实验台上写公式,蓝色的激光束在他侧脸投下细长的光斑。实验室里弥漫着松香和臭氧的味道,墙上的白板写满了她看不懂的符号,角落里的示波器还在规律地跳动着绿色波纹。
“你怎么来了?”周砚抬头时,镜片上沾着细小的雨珠。他起身时带倒了椅子,金属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林小满把打印好的书评递给他,注意到他实验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书签,正是那本《雪国》里夹着的银杏叶标本,叶脉在灯光下像幅精致的地图。
“其实是想请教……”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周砚却突然笑了:“是想问‘明远’是谁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十几本旧书,都是同一个人的签名。“我爷爷的,他以前是燕大中文系的,这些是他的藏书。”
铁盒底层压着张黑白照片,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图书馆前,怀里抱着的正是那本《雪国》。林小满突然想起文学社资料室里的老照片,1988年的燕宁大学,中文系和物理系曾合办过“科学与诗”讲座,照片前排左数第三个,正是照片里的年轻人。
“我爷爷说,当年他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总看见个物理系的女生在演算习题。”周砚的手指拂过照片边缘,“后来他们一起翻译了这本《雪国》,扉页的题字是给她的。”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来,敲打着实验室的玻璃窗。林小满看着周砚认真的侧脸,突然明白为什么会觉得他熟悉——他低头看书时的样子,像极了老照片里的年轻人,连额前碎发的弧度都几乎一致。
十二月的跨年夜,文学社在学术报告厅办诗会。林小满作为主持人,站在后台背稿子时,看见周砚抱着个纸箱走进来。他穿了件深蓝色毛衣,里面露出半截格子衬衫,纸箱里装着二十盏星星灯,电线缠绕在一起,像团解不开的毛线。
“物理系借的,他们说这个亮度适合读诗。”他蹲在地上拆包装,手指被电线勒出红痕。林小满递过去创可贴时,发现他毛衣领口别着枚银杏叶胸针,和那枚书签是同一种叶子。
诗会进行到一半,周砚突然被起哄上台。他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念起自己写的句子:“电子围绕原子核旋转的轨迹,像你走过图书馆时,影子在地面画出的弧。”台下爆发出笑声,林小满却看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比舞台上的追光灯还要亮。
散场时已经是凌晨,雪粒子落在睫毛上微微发痛。周砚把围巾解下来绕在她脖子上,羊毛材质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其实我爷爷和那个物理系女生,后来因为毕业分配分开了。”他的脚印陷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坑,“但他总说,第三排的阳光记得他们所有的对话。”
林小满突然想起图书馆三楼的那个位置,下午三点的阳光会刚好落在左边第三个座位,她常坐在那里写稿,而周砚偶尔会抱着实验报告坐在对面,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像某种温柔的暗号。
二月放寒假前,林小满在图书馆整理旧书,发现1988年的活动记录里夹着张借书卡。编号734的《雪国》借阅记录里,“周明远”和“苏清和”的名字交替出现,最后一次归还日期是1990年6月20日,正是毕业典礼那天。
她抱着借书卡跑到物理实验楼,却看见周砚正在收拾东西,桌上放着去德国交换的录取通知书。“下个月走。”他把那本《雪国》递给她,扉页多了行新的字迹:“2024.2.14,赠小满”。
林小满的眼泪突然掉在书页上,晕开了墨迹。周砚伸手想擦,却被她抓住手腕,虎口的疤痕抵着她的掌心。“第三排的阳光……”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周砚却懂了,他低头在她额前印下一个轻吻,像落了片羽毛。
“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把剩下的故事写完。”他的声音混着实验室空调的嗡鸣,“就坐在老位置,你写你的书评,我算我的公式。”
三月的风又吹起时,林小满坐在图书馆三楼的第三排。阳光落在摊开的《雪国》上,扉页的两个名字隔了三十四年,却像在同一个时空里对望。手机震动起来,是周砚发来的照片:德国的图书馆里,他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两本书,一本是《电磁学通论》,另一本是她写的社刊。
照片下方有行消息:“这里的阳光角度,和三楼一模一样。”
林小满笑着抬头,看见窗外的玉兰花正一朵接一朵地绽开,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春天的风里。她拿出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故事还在继续,在第三排的阳光里,在跨越山海的字迹里,在两个年轻人小心翼翼靠近的心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