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被秋雨打得簌簌作响,林疏桐抱着大提琴在雨幕中奔跑。深蓝色裙摆溅上泥点,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锁骨处汇成细流。外滩十八号的玻璃幕墙映出她仓皇的身影,像只误入钢铁森林的蝴蝶。
小姐需要伞吗?
低沉的男声惊得她踉跄半步,琴盒磕在花岗岩台阶上发出闷响。转身时雨丝斜斜掠过睫毛,她看见男人黑色大衣上缀着的银杏叶胸针,在雨夜里泛着冷冽的金光。
谢谢。疏桐接过深灰格纹伞,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袖扣。男人身后跟着两名助理,正在低声确认明天发布会的流程。她听见神经元音乐芯片之类的字眼,混着黄浦江潮湿的风,一并消散在雨声中。
直到走进地铁站,疏桐才发现伞柄内侧刻着字。深褐色的篆体,像枚烙进木纹的印记。
第二次见面是在周庄的银杏树下。疏桐跟着乐团来拍宣传片,十一月的阳光穿过金叶,在她象牙白的琴身上流淌。导演第三次喊停时,她听见鼓掌声从石桥传来。
林小姐的琴声里有种特殊的频率。程砚舟倚着斑驳桥栏,深灰羊绒大衣衬得眉眼愈发深邃,能诱发θ脑电波,对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有安抚作用。
疏桐的手指还停在琴弦上。她认出那枚银杏胸针,此刻在阳光下像团跳动的火焰。程先生对脑科学也有研究?
我的团队正在开发音乐治疗软件。他递来鎏金名片时,指腹有常年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不知能否请林小姐做声纹采样?
古镇的风卷着银杏叶落在琴盒里。疏桐发现他说话时会不自觉用拇指摩挲食指关节,这个动作让她想起自己调音时的习惯。
合作比想象中顺利。在程氏集团顶楼的实验室里,疏桐看着自己的琴身被分解成跳动的光谱。程砚舟的白大褂下露出半截深蓝领带,每当发现关键数据,喉结就会轻轻颤动。
这里,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引着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波峰,降b调的泛音能与海马体产生共振。他掌心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却让疏桐想起雨夜那把伞上的雪松香。
变故发生在平安夜。疏桐抱着琴盒来到实验室,却看见满地玻璃碎片。程砚舟的颧骨带着淤青,领带歪斜地挂在颈间。他的父亲正将一叠照片摔在控制台上,那些偷拍画面里,有他们在实验室共度的深夜,有周庄河畔的银杏落叶,还有外滩餐厅落地窗前的交握的双手。
程家不需要会弹琴的儿媳。老人将联姻协议拍在桌上,女方是某地产大亨的独女。疏桐看见协议边缘的咖啡渍,像朵枯萎的玫瑰。
程砚舟突然笑了。他摘下银杏胸针别在疏桐衣领,转身时白大褂扬起凛冽的弧线:父亲知道为什么选银杏吗?它见过冰川纪,熬过火山灰,四亿年进化只为等一粒合适的孢子。
疏桐在安全通道追上他时,发现他指尖在发抖。顶楼寒风呼啸,他的眼泪落在她手背,烫得惊人:小时候每次练不好琴,母亲就罚我跪银杏叶。那些叶子真硬啊,膝盖上的淤青半个月都不消。
跨年钟声响起时,疏桐正在音乐厅独奏。当《月光》第三乐章攀升到最高音,她看见第一排空着的VIp座位。谢幕时手机震动,程氏集团官微推送的新闻标题刺目:继承人程砚舟即日赴美接受脑部芯片植入手术。
散场后疏桐在化妆间看到个檀木盒。鹅黄缎面上躺着片金箔银杏叶,背面刻着极小的法文Attendre。盒底诊断书日期是半年前,病情描述栏写着听觉中枢神经退行性病变。
第二年深秋,程砚舟在复健室听到转播。音乐厅正在上演全息投影音乐会,首席大提琴手的位置空着。当神经元芯片第一次成功捕捉到《月光》的旋律时,警报器突然响起。
他冲进实验楼时,疏桐正将第六枚电极贴在自己太阳穴上。晨光穿过环形玻璃穹顶,为她镀上淡金轮廓。她举起接满导线的琴弓,眼里闪着程砚舟熟悉的倔强:你说过,我的琴声能唤醒记忆。
程砚舟扯掉西装外套,黑色衬衫下隐约可见手术疤痕。他按下启动键的瞬间,千万束蓝光如星河倾泻。疏桐的琴声穿过量子计算机,在神经突触间绽放成银杏雨。那些被病变吞噬的音符,此刻正沿着芯片刻写的路径,在记忆荒原上开出生生不息的花。
银杏余音
蓝光与琴声交织的实验室里,警报声渐渐弱成断续的呜咽。程砚舟看着疏桐因长时间神经接驳而苍白的脸,喉间泛起铁锈味。电极导线在她皮肤上勒出红痕,像用朱砂描摹的银杏叶脉。
“够了!”他扑过去要扯断连接线,却被疏桐反手按住。她的瞳孔因过度兴奋微微涣散,却固执地将琴弓抵在弦上:“再试一次...你听...”
空灵的音符突然变得清晰,不再是之前的破碎呜咽,而是完整流畅地流淌出来。程砚舟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些被疾病蚕食的记忆碎片,正随着旋律重新拼合——母亲手把手教他识谱的午后,父亲摔碎他第一把小提琴的雨夜,还有初遇疏桐时,她发梢滴落的雨珠在锁骨处划出的晶莹弧线。
“成功了!”实验人员的欢呼刺破凝滞的空气。但程砚舟只看见疏桐晃了晃,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她的体温透过衬衫传来,带着大提琴松香般的温暖,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外滩的雨夜,那个浑身湿透却倔强抱着琴盒的女孩,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的世界。
疏桐醒来时,监护仪的滴答声里混着电子琴音。程砚舟倚在窗边,膝头摊着乐谱,银发在晨光中泛着珍珠光泽。看到她睁眼,他立刻起身,碰翻了桌上的银杏标本盒,金黄的叶片纷纷扬扬落在她被单上。
“你昏迷了三天。”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指腹轻轻擦过她手背上的针孔,“医生说...你的听觉皮层有轻微损伤。”
疏桐笑了笑,牵动嘴角的伤口微微发疼。她摸索着枕边的手机,调出最新的新闻推送:“程氏集团宣布放弃商业联姻,全力投入神经音乐治疗项目”。配图里,程砚舟在发布会上举起那枚银杏胸针,背景是全息投影的银杏林。
“后悔吗?”她轻声问。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无数把小提琴在低吟。
程砚舟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隔着衬衫,疏桐摸到他心脏上方凸起的芯片接口,那里正随着心跳规律震动,与她腕间的智能琴谱终端产生微妙共鸣。
“你知道吗?”他忽然说,“银杏还有个名字叫公孙树,爷爷种下的树,孙子才能吃到果子。”他将头埋进她颈窝,声音闷闷的,“我想和你种一棵真正的银杏树,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就坐在树下听你的琴声。”
疏桐环住他的腰,忽然想起实验室里那片金箔银杏叶。原来“Attendre”不仅是等待,更是跨越时间与疾病的,永不言弃的期许。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他背后轻敲节拍,那是他们初遇时,她在雨中慌乱奔跑时,心跳的节奏。
一年后的深秋,程氏集团研发的首款神经音乐治疗仪正式上市。发布会上,程砚舟亲自为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戴上设备。当疏桐的琴声响起,那位忘记自己名字的老人,突然跟着旋律哼起了儿时的童谣。
观众席上,白发的程父红着眼眶鼓掌。他面前的座位上,放着一把深灰格纹伞,伞柄内侧新刻的“疏”字,与“程”字并肩而立,在镁光灯下熠熠生辉。
而此刻的疏桐,正在后台为即将开始的全球巡回演出调音。她抚摸着琴身的暗纹,那是程砚舟特意找人雕刻的银杏叶图案。手机震动,新消息是程砚舟发来的定位,在城市近郊的某处。
当疏桐赶到时,看见一片新栽的银杏林。程砚舟站在林间,手中捧着一株幼苗,阳光穿过他银白的发丝,在泥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是我们的公孙树。”他笑着伸出手,“等它结果的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疏桐将琴盒轻轻放在地上,任由银杏叶落在肩头。她知道,属于他们的乐章,才刚刚开始。而未来的岁月里,无论疾病还是距离,都无法阻挡这份跨越时空的共鸣,就像银杏树的根系,在黑暗中默默生长,终将在某一天,绽放出最美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