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半,苏棠把最后一块松香收进工具箱时,手机突然在帆布包里震动起来。她摸出手机,屏幕蓝光在昏暗的楼道里刺得人眼睛发酸。
现在?她对着电话那头重复,尾音在空旷的楼梯间荡出回声。老式居民楼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她沾着松木屑的帆布鞋尖,施坦威d-274三角钢琴?在云顶艺术中心?
电话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客户说愿意付三倍加急费。演奏会后天就要开,但钢琴从德国海运过来时受了潮,音板有些变形。
苏棠用肩膀夹住手机,腾出手去按电梯按钮。金属按键上还沾着不知谁家的外卖油渍,我需要带湿度计和热风枪,可能要通宵。
电梯门在七楼地打开,轿厢顶灯接触不良地闪烁。苏棠望着镜面里自己乱糟糟的丸子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等等,客户是......傅云声?
就是刚拿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的那个。同事在电话里笑,听说脾气古怪得很,上周把两个调音师骂哭了。你工具箱最底层那个镀银音叉带着没?当年林老师......
电梯开始下行,信号突然断断续续。苏棠握紧工具箱把手,黄铜锁扣硌得掌心生疼。镜子里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工具箱衬布里那支从不使用的音叉正在发出无声嗡鸣。
艺术中心后门的保安撑着伞迎上来时,雨丝正斜斜掠过苏棠的睫毛。她抬头望着玻璃幕墙上蜿蜒的水痕,那些扭曲的光斑像是琴谱上跳动的音符。保安刷开员工通道,潮湿的穿堂风卷着茉莉香扑面而来。
琴房在三楼拐角。苏棠在门前站定,工具箱搁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响。门缝里漏出一线暖黄的光,隐约有琴键起落的声音,是李斯特的《钟》。她抬手要叩门,指节却在触到柚木门板的瞬间僵住——琴声里夹杂着模糊的人声,像在争吵。
我说过不要找外人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你们根本不明白这架琴......
但这是林教授生前最得意的学生。另一个声音急切道,她继承了他所有的手稿,连音叉都是......
琴声戛然而止。苏棠后退半步,帆布鞋跟撞上工具箱。门突然从里面拉开,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撞进视线。他睫毛上凝着未干的湿气,像是把窗外夜雨都盛在了眼里。苏棠闻到他身上雪松混着广藿香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清苦。
傅云声的目光落在她工具箱侧袋露出的镀银音叉上。那支音叉在走廊顶灯下泛着幽光,柄端刻着花体Lin。他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掌心滚烫,腕骨硌得她生疼:你调音的时候,是不是习惯用降A音校准中音区?
苏棠感觉后颈汗毛竖了起来。十八岁那年冬天,林老师把音叉按在她掌心时说的话在耳畔炸响:记住,降A是钢琴的灵魂音。当你找不到方向时,就听听这个音色的震颤。
雨声忽然变得很响。傅云声的手指在发抖,他腕间戴着的银色手链滑下来,链坠是个微缩钢琴键造型。苏棠看到钥匙孔形状的凹槽,和她音叉柄端的凸起完美契合。
傅先生。穿灰西装的经纪人追出来,在看到他们交握的手腕时突然噤声。傅云声却像被烫到似的松开手,转身大步走向琴房深处。黑色毛衣下摆扫过施坦威琴腿,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苏棠蹲下来打开工具箱,各色工具在绒布上铺开如星图。她摘下手表放在琴凳上,表面朝下扣住表盘。这是林老师教她的习惯——调音师不该被时间束缚。傅云声抱臂倚在落地窗边,月光把他侧脸镀成冷银色。
当第一个音叉震颤着唤醒沉睡的琴弦时,苏棠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傅云声不知何时跪坐在她身边的地毯上,潮湿的额发扫过她耳际。他伸手按住她正在调整的琴槌,指尖与她的重叠在枫木纹路上。
这里。他声音沙哑,第七组弦轴要逆时针转15度。
苏棠的呼吸凝在喉间。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林老师握着她的手转动同一个位置的弦轴:云声总说这个音区像浸在海水里的星星,要留出呼吸的缝隙。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越来越缓,等他成为真正的钢琴家那天,你会替他调出最完美的音色。
傅云声突然起身走向酒柜。冰块坠入威士忌杯的脆响里,苏棠听见他近乎呢喃的自语:你身上有他的味道。茉莉香混着松节酒气漫过来,不是香水,是......他指尖悬在她发梢三公分处,琴房角落那株双瓣茉莉,每年立夏会开十三朵。
苏棠的螺丝刀在弦轴板打滑,在枫木上划出浅淡白痕。她终于想起为什么觉得那手链眼熟——林老师总戴着同样款式的链子,说是妻子送的定情信物。葬礼那天下着冻雨,她跪在墓碑前,看着师母把一束茉莉放在黑白照片旁,链坠在风里晃成虚影。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最后一个同度音校准完毕。苏棠转动扳手的手突然顿住,工具箱底层传来细微震颤。那支从不使用的镀银音叉正在衬布里发出共鸣,频率与此刻琴弦的震动完美契合。
傅云声的威士忌杯底磕在大理石台面。他踉跄着扑到琴凳前,月光像一匹银缎铺满琴键。当《月光》第三乐章的第一个和弦炸开时,苏棠看见他左手小指以不自然的角度蜷曲——那是十年前车祸留下的旧伤,也是他放弃贝多芬改弹肖邦的真正原因。
琴音在寂静的琴房里流淌,苏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傅云声那蜷曲的左手小指上。她的心猛地揪紧,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倔强又痛苦的少年。
一曲终了,傅云声缓缓抬起头,目光与苏棠交汇,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炙热。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苏棠,我以为再也找不到那种熟悉的感觉了。”
苏棠的眼眶微微泛红,轻声说:“林老师一直相信你会成为伟大的钢琴家。”
傅云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苏棠,他的眼神里满是坚定与深情。“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寻找那个能和我一起与钢琴共鸣的人。”他轻轻握住苏棠的手,“苏棠,我想和你一起,让这架钢琴再次奏响最动人的旋律。”
苏棠望着他,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勇气。她微微点头,轻声道:“好。”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月光洒在两人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