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划过玻璃幕墙,在顾沉舟的侧脸投下水波般的光纹。他站在空荡荡的画廊中央,黑色羊绒大衣沾着夜雨的潮气,小提琴盒在脚边投下细长的影子。
林夕抱着一摞画框从库房出来时,正撞见这幅画面。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浅灰色大理石地面洇开深色痕迹。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画框边缘的金属包角撞在玻璃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闭馆了。她说着,声音被雨声削得单薄。中央空调嗡嗡作响,送来柑橘调的香薰,却盖不住空气里浮动的松香味——那是他琴盒里渗出的松香气息。
男人转过身,袖口银扣闪过冷光。林夕忽然想起上周布展时打碎的那面威尼斯古董镜,裂痕也是这样蜿蜒着把完整切割成碎片。他的眼睛是暴雨前的海面,暗潮在灰蓝色虹膜下涌动。
能借把伞吗?他指间转着枚暗金色的琴弦钮,或者...目光扫过她身后墙上未撤展的抽象画,听支曲子当租金?
林夕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画框的尖角抵着掌心,疼痛让呼吸变得清晰。她看着男人打开琴盒,深棕色天鹅绒衬里下躺着把琥珀色小提琴,琴身裂纹像凝结的闪电。
当第一个音符切开雨幕时,林夕终于想起为何觉得他眼熟。地铁灯箱广告上的新锐小提琴家,宣传照里也是这样微仰着头,下颌线与琴弓形成锐利的夹角。此刻他奏的是帕格尼尼随想曲第24首,可那些本该凌厉的跳弓却裹着潮湿的水汽。
琴声在展厅穹顶盘旋,撞碎在钢架结构的夹角。林夕的帆布鞋无声碾过地面,颜料渍在鞋尖晕开靛蓝色云团。她停在安全距离外,看见男人腕骨凸起的弧度随着揉弦颤动,像濒死的蝶在振翅。
最后一个泛音消散时,落地窗外炸开紫色的闪电。顾沉舟收起琴弓,指尖抚过琴弦的样子让林夕想起昨夜洗笔时,颜料在水面舒展的姿态。
我叫顾沉舟。他说。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林夕后来总在深夜想起这个场景。当她握着刮刀在画布上堆砌油彩时,松香的气息会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混着亚麻仁油的苦涩。画室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那晚的雨落在琴盒上的声音。
第二次见面是在地铁通道。林夕抱着刚裱好的画匆匆赶路,听见熟悉的旋律从转角飘来。这回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吉普赛人的哀愁在琴弦上沸腾。她放慢脚步,看见顾沉舟倚着瓷砖墙,琴盒敞开在脚边,零星硬币闪着冷光。
他在某个场景里抬眼,虹膜中的灰蓝被白炽灯照得近乎透明。林夕的帆布包擦过墙面,速写本滑落的瞬间被他用琴弓轻轻挑住。羊肠弦擦过牛皮纸封面,发出细微的嘶鸣。
林小姐。他念她胸牌上的名字,尾音带着小提琴的震颤,要画像吗?
后来那张速写被林夕夹在调色板背面。炭笔线条利落地切割纸面,记录下他拉琴时绷紧的颈部线条。她在空白处用赭石颜料写着:11月7日,流浪者之歌,体温36.2c——扶住琴颈时,他指腹的温度。
第三次相遇来得猝不及防。林夕跟着策展人核对展品清单时,听见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脆响。玻璃门旋转带进一缕寒风,顾沉舟裹着黑色大衣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抬三角钢琴的工人。
这位是新任艺术总监。策展人介绍道。林夕的铅笔尖在清单上戳出个小洞,石墨碎屑簌簌落在鞋面上。顾沉舟接过她手中的文件夹,袖口掠过她手腕内侧,那里还沾着丙烯颜料的青灰色。
《深渊》系列推迟到冬季展。他指着某页的展签,换成《暴风雨》主题。说话时目光扫过林夕锁骨处的颜料污渍,那里正渗出细密的汗珠。
那天深夜林夕在画室修改方案。松节油的气味熏得眼睛发涩,她揉着眼角抬头,看见顾沉舟倚在门框上。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满地未完成的画布。
能借用你的眼睛吗?他晃了晃手中的琴谱,新谱的曲子,需要颜色。
林夕的画笔悬在半空。群青颜料滴落在裤子上,像夜空坠落的星屑。顾沉舟已经架起琴,琴弓悬在弦上等待降落。当第一个音符溅起时,她突然抓起最近的画刀,狠狠刮向干燥的旧画布。
金属与亚麻布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和琴声绞成诡异的二重奏。顾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弓速突然加快。林夕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刮刀下迸出彩虹般的碎屑——钴蓝、茜素红、那不勒斯黄,二十层油彩在暴力剥离下显露出记忆的断层。
最后一个音符与画刀同时停驻。顾沉舟的领口被汗浸湿,林夕的虎口震得发麻。满地狼藉中,他们隔着飞舞的颜料尘埃对视,某种危险的平衡在喘息声中悄然建立。
暴雨来袭那晚,林夕被困在画廊顶层。雨水顺着玻璃穹顶蜿蜒而下,将城市霓虹扭曲成印象派笔触。她抱着膝盖坐在《暴风雨》系列最大的那幅画前,看闪电在深灰色油彩上投下转瞬即逝的裂痕。
电梯叮咚声响起时,她正用指尖临摹画中海浪的纹路。顾沉舟的脚步声混着雨声靠近,潮湿的松香气息笼罩下来。他肩头的水珠滴在林夕颈侧,顺着脊椎滚进衣领。
听过真正的暴风雨吗?他的呼吸扫过她耳尖,在亚得里亚海上,浪头比这幅画里的更...手指抚过画布上凸起的油彩,...更湿润。
林夕的脉搏在耳膜鼓噪。顾沉舟的拇指按上她沾着颜料的手背:颜色不对。他在她掌心画圈,海啸来临前的水不是普鲁士蓝,是...指尖移到腕间,掺了死寂的祖母绿。
黑暗中琴盒悄然开启。当雷声碾过城市天际线时,顾沉舟的琴弓吻上弦。这次没有谱子,音符野马般挣脱调性束缚。林夕抓起最近的颜料管,疯狂地往墙上涂抹。
他们在暴风雨中构建新的艺术语言。琴弓撕裂空气的锐响对应刮刀刺入画布的闷哼,揉弦的颤动催生笔触的痉挛。林夕用画框碎片划破手掌,鲜血混着钴蓝颜料在墙上泼溅出诡异的星座图。
顾沉舟的琴声突然中断。他抓住林夕鲜血淋漓的手腕,舌尖卷走伤口溢出的血珠。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时,玻璃穹顶炸开蛛网般的裂痕,暴雨倾泻而下。
警笛声由远及近,林夕在红蓝闪烁的警灯中看见顾沉舟的笑。他背起琴盒跨进雨幕,大衣下摆扫过她灼热的掌心。翌日新闻头条是先锋艺术家破坏画廊,配图墙上那幅用鲜血和暴雨完成的后现代作品。
三个月后冬季展开幕,《暴风雨》主题展区人潮涌动。林夕站在自己那幅《第24号随想曲》前,看参观者们对着画布上纠缠的蓝灰色旋涡窃窃私语。没有人知道那些肌理是用小提琴弓弦刮出来的,就像没人发现角落的调色板背面,藏着张写满体温记录的速写。
闭馆时又下雨了。林夕在储物间找到落满灰尘的琴盒,松香气息早已散尽。她抱着盒子走到后巷,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阴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
需要模特吗?顾沉舟的唇擦过她耳垂,琴盒锁扣弹开,用体温支付。
雨水在他们脚下汇成微型海洋,霓虹灯在水洼里碎成印象派光斑。当第一声弦音切开雨幕时,林夕终于读懂他眼中暴风雨的密码——那不过是两个孤独星体相遇时,引力掀起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