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密,苏晚蹲在廊檐下收拾工具箱,檐角的琉璃瓦正往下淌着水线。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踩碎了青石板上细碎的水花。
谁允许你们擅自更换瓦当的?清冷的男声劈开雨幕,惊得苏晚手一抖,刚拆下来的滴水瓦当差点摔在地上。
她站起身时工装裤还在往下滴水,短发梢扫过脖颈泛起一阵凉意。眼前的男人穿着挺括的深灰色西装,领带夹上银光微闪,倒像是从某个商务会议直接闯进这场滂沱大雨的。
这些瓦当是光绪年间原物。苏晚举起手中残缺的青灰色陶片,雨水顺着她的小臂滑进袖口,用现代模具复刻会破坏建筑整体......
苏小姐。对方直接打断她的话,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平板电脑,下个月这里就要作为特展场地开放,您现在跟我说要保留这些破瓦片?
雨滴砸在工具箱的铁皮盖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苏晚望着他镜片后微眯的眼睛,忽然想起三天前在会议室见过的名字——顾淮,这次特展的首席策展人。
破瓦片?她从工具包里摸出放大镜,突然抓住男人的手腕按在瓦当上,看到螭吻纹的磨损痕迹了吗?这种弧度只有手工捏塑才会......
顾淮的手很凉,被她握住时明显僵了一下。放大镜下的纹路泛着湿润的光泽,雨水顺着他的腕表表盘滑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修复进度已经落后两周。他抽回手的动作有些生硬,西装袖口蹭到苏晚沾着朱砂的围裙,我需要的是能按时完成的方案,不是考古论文。
苏晚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工具箱里的錾刀硌得掌心发疼。父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修旧如旧,那些话和着消毒水味渗进骨髓,此刻却在雨声里泛起细密的疼。
深夜的修复室亮着孤灯,苏晚正在给新烧制的瓦当做旧。忽然听见展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她握着勾线笔冲出去时,正撞见顾淮蹲在满地瓷片中间。
月光从穹顶的天窗漏进来,在他肩头铺了层银霜。苏晚这才发现他没戴眼镜,平日里锋利的轮廓被光影柔化,竟显出几分少年气。
万历年的青花缠枝莲纹盘。顾淮指尖悬在瓷片上方,声音有些沙哑,我父亲当年亲手修复的。
苏晚蹲下身时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沉香,混着雨后的潮气。她看着他用白手套小心拢起碎片,突然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要帮忙吗?话出口的瞬间苏晚自己都吓了一跳。工具箱里的鱼鳔胶还带着体温,递过去时碰到他冰凉的指尖。
顾淮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苏小姐不是最讨厌现代修复材料?
偶尔破例。她别开脸,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远处闷雷,反正您也不在乎什么传统工艺。
雨又下大了,修复室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苏晚教顾淮用传统金缮技法时,发现他手腕内侧纹着串极小的梵文,被袖扣遮去大半。
这是......
《金刚经》选段。顾淮突然握住她沾着金粉的手指,引着她在瓷片裂痕上勾线,我母亲生前常念的。
苏晚的呼吸滞了滞。金漆在瓷胎上蜿蜒出璀璨的裂纹,像把星河封进了时光的裂缝。当最后一片瓷胎归位,顾淮忽然轻声说:其实我见过你父亲。
窗外的雨声骤然清晰,苏晚手中的排笔掉在宣纸上,溅起细碎的金星。十五年前那个暴雨夜,父亲抱着她躲在紫檀雕花柜里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潮湿的木香,冰凉的铜锁,还有柜门外瓷器碎裂的声响。
那天夜里被砸的洪武釉里红,是你父亲拼回去的。顾淮的指腹抚过修复好的青花盘,所以他才会......
苏晚猛地站起来,工具箱被撞翻在地。錾刀滚到顾淮脚边,刃口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她终于明白父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要护住是什么意思,那些在库房里熬过的长夜,原来都是为了守住某个不敢言说的秘密。
顾先生。她声音发颤,你们策划这次特展,到底是为了保护文物,还是......
惊雷炸响的瞬间,整座建筑突然陷入黑暗。苏晚踉跄着后退,腰撞上工作台的瞬间被一股力道拦住。顾淮身上的沉香突然逼近,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震耳欲聋。
应急灯亮起时,他们仍维持着这个近乎拥抱的姿势。苏晚看见顾淮喉结滚动,镜片后的眼睛映着幽蓝的微光。他松开手时,袖扣在她围裙上勾出一根丝线。
小心台阶。顾淮转身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明天我要看到完整的修缮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