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在暮色里流淌,两岸的银杏叶簌簌落在水面上。沈蘅秋裹紧月白色缎面旗袍,望着玻璃药瓶里最后一支吗啡针剂。租界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里混着血腥,像把刀子剜进她的太阳穴。
五十年前的沧浪亭也是这般暮色。她踩着跷鞋在回廊练《游园惊梦》,水袖拂过雕花阑干时,看见青衫男子立在银杏树下。他手里捧着本《西厢记》,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追着她的水磨腔飘过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故意拖长尾音,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栏杆叮咚作响。那人忽然开口: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字正腔圆的苏州官话,倒像在戏台上打过滚的。
后来才知他是留日归来的军医顾清和。每周三晌午,他总揣着油纸包的松子糖等在后台。糖纸上用钢笔写着戏词,有时是则为你如花美眷,有时是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她将那些糖纸夹在妆奁最底层,戏服上的金线在暮色里闪成细碎星光。
淞沪会战前夜,顾清和将祖传的羊脂玉镯套进她手腕。镯心雕着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明日要去闸北。他喉结滚动,若我回不来...她踮脚咬住他的下唇,咸涩的血混着眼泪流进嘴角。苏州河在他们脚下呜咽,远处百乐门的霓虹灯明明灭灭。
三百二十七封信。这是顾清和走后她收到的数目。牛皮信封上盖着不同战区的邮戳,信纸时常洇着可疑的褐色痕迹。他说野战医院的帐篷总漏雨,说伤员们爱听她灌的唱片,说梦见她穿着嫁衣在开满芍药的沧浪亭等他。最后一封信夹着片银杏叶,叶脉上用蝇头小楷写着:见字如晤,清和。
租界沦陷那日,沈蘅秋砸碎妆奁暗格。翡翠镯子当啷坠地时,她正将剪报拼成完整的新闻:红十字车队在昆山遇袭,二十八人无一生还。油墨印着顾清和的名字,笔画晕染得像干涸的血。
此刻她握紧注射器穿过阴暗走廊。日本兵的皮靴声在楼梯间回荡,血腥气愈发浓烈。推开三零七病房的瞬间,沈蘅秋听见自己腕上的玉镯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顾清和躺在行军床上,左胸缠着的纱布渗出血花。他右手攥着半截银杏树枝,听见响动时睫毛颤了颤。阿蘅...气声像飘落的秋叶,我梦见...你在云母屏风后梳妆...
吗啡针剂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沈蘅秋摘下护士帽,鬓边白海棠落在男人渗血的绷带上。你教我的《长生殿》...她哼着走调的曲词,将针头缓缓推进静脉,七月七日...长生殿...
窗外突然炸开照明弹,刹那间亮如白昼。顾清和的瞳孔在强光中扩散,嘴角却噙着笑。沈蘅秋俯身去吻他冰凉的唇,腕间玉镯终于断成两截,滚落在血泊里叮咚作响。
五十年后沧浪亭的银杏树更苍劲了。穿月白旗袍的老妇人颤巍巍展开泛黄信笺,金粉勾的戏文在夕阳里明明灭灭。秋风掠过水面时,她听见有人用苏州官话轻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一片银杏叶飘落在信纸上,盖住了那句生死契阔,与子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