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殿下,距忽鲁谟斯尚有四日顺风航程。”
松墨展开厚重的海图禀道。
舰队沿着印度次大陆漫长的海岸线巡航。
了望塔上,云槎盟与官军水师最精锐的斥候轮番值守,望远镜如同鹰隼之眼,不放过任何一片可疑帆影。
海面浩渺,唯有季风鼓荡着巨帆,发出沉闷的呜咽。
偶尔有零星的阿拉伯单桅帆船或天竺商船,远远望见这支杀气凛然的庞大舰队,无不惊惶调头规避。
数日后,一艘悬挂着陈旧蓝白十字旗、船型粗笨的佛郎机商船出现在视野边缘,船身油漆斑驳,形单影只。
它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改变了航向,远远避开舰队的锋芒,消失在西方海平线,如同受惊的鼹鼠遁入草丛。
海面上再无值得留意的动向,唯有深邃的蓝,沉默地延伸。
绕过阿拉伯半岛嶙峋如兽齿的尖岬,视野骤然开阔。
一片赭红色的海岸线在灼人的热浪与扭曲的地气中浮现。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厚重,充斥着干燥的沙尘、浓烈到刺鼻的香料、陈年皮革的膻气、骆驼粪便的燥热,
以及无数种难以名状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异域气息的混沌交响。
这里是忽鲁谟斯,万商辐辏的咽喉,黄金流淌的十字路口,也是康大运和梁撞撞准备开发的“新贸易网点”。
船队驶入巨大的天然港湾。
眼前的景象,即便是见惯了风浪的康大运与梁撞撞,瞳孔也不由得为之微微收缩。
港口的规模堪称惊世骇俗。
目力所及,桅杆如林,密密麻麻,挤挨着刺向被烟雾微微遮蔽的苍穹,形成一片钢铁与硬木构筑的绝望丛林。
巍峨如城的天竺柚木巨舶;
轻捷似燕的阿拉伯单桅三角帆船;
装饰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波斯彩绘平底货船;
几艘挂着陌生十字与狮鹫徽记、船型笨拙却透着蛮横的佛郎机与威尼斯的货船;
以及无数蜉蝣般穿梭其间、涂着艳丽色彩的本地小艇……
将整个海湾塞得水泄不通。
船体与船体之间的缝隙,仅容小艇险险挤过。
石砌的码头如同匍匐巨蟒,在无数船体的挤压下呻吟。
岸上,仓库、商栈、石堡、客栈、清真寺的圆顶与尖塔,如藤壶般层层叠叠,一直蔓延至视野尽头那金红色、死寂的沙丘脚下。
“打出旗号。”康大运声音低沉。
大昭使节旌旗与云槎盟令旗在桅顶烈烈招展。
不多时,几艘悬挂着双剑交叉于日轮之上徽记的阿拉伯快艇,如离弦之箭破浪而来。那旗帜,象征忽鲁谟斯总督、权威。
经过阿拉伯快艇引航,协调,舰队庞大的身躯被小心翼翼引入港湾深处一片被石垒高墙半围、戒备森严的专用水域。
无形的壁垒,宣告着东方巨擘的莅临。
脚未踏岸,声浪已如实质般将人吞噬。
阿拉伯语的嘶吼,波斯语的机锋,突厥语的粗犷,印度诸语的绵密,拉丁语生硬的音节……
无数种语言绞缠、碰撞,汇成一片震耳欲聋、充满原始搏动力的混沌之海。
沉重的驼铃叮当如闷雷,码头力工“嘿咻嘿咻”的号子低沉如鼓点。
巨木箱砸落甲板的轰鸣,铁链哗啦的锐响,混杂着街头艺人急促的鼓点和尖锐的唢呐……
这是属于财富、欲望与生存的交响,野蛮而生机勃勃。
康大运整肃官袍,率使团核心跟随引路人前往总督府,国书与威仪不容轻慢。
梁撞撞则将舰队日常托付于康健和安舷,只点了康康、定澜,并一队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护卫与账房老手随行。
在梁撞撞的认知里,华夏人与西洋人在海上打交道,要在郑和下西洋的几十年之后。
可在现在这个时空,却已经开始有了交集,所以,梁撞撞也不知这片时空的历史,将会是个什么走向。
但无论如何,她会竭尽所能控制这个走向——在不阻碍文明(也阻碍不了)的发展下,保持住华夏文明不被偷窃和篡改,华夏自信不被弱化和击溃。
一行人目标明确,一头扎进这座沸腾熔炉最幽深、最不为喧嚣所染的冰冷心脏——“火漆迷宫”。
这条位于港口核心腹地、被高耸石砌建筑阴影彻底笼罩的狭窄巷道,便是所谓的“总督府”,是忽鲁谟斯的另一张面孔——
一个由契约、信用、贸易、情报、仲裁、武力保障等要素构成的冰冷的规则世界。
与港口的喧嚣狂热截然相反,这里阴冷、沉窒,弥漫着墓穴般的死寂。
引路人把他们引到巷子口就离开了。
巷子两侧,不见货摊,只有一扇扇厚重、包覆着锈蚀铁皮和巨大铜钉的橡木门扉,如沉默的巨口般紧紧闭合。
每扇门上都悬挂着徽记,古老而晦涩——
一只紧握羽毛笔的枯手,那代表由萨迪克家族世代传承、地位超然的“死亡公证会”;
缠绕着毒蛇的天平,那是“毒蛇仲裁庭”;
振翅欲飞的双头金鹰,代表的是威尼斯共和国远东秘密金库;
还有一个由三道交错血痕组成的诡秘符文的徽记,代表的是“沙漠血盟商团”。
空气里凝聚着陈年羊皮纸的腐朽微腥、特殊墨水刺鼻的金属苦涩、融化石蜡火漆散发出的甜腻松脂味;
还有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那是无数世代积累的巨额财富流动、生死契约落定、隐秘裁决生成所积淀的阴寒。
按说大风大浪都见了,可一行人还真没见过这般难以名状的氛围。
“我擦!我怎么感觉随时都能扑出来个吸血鬼呢?”
梁撞撞拂了拂袖子——她现在一点也不反感古代人对女子着装的规矩了。
幸好遵循“不露肉”原则,再热的天也穿着长袖衣裤,不然这会儿,因这里的阴森氛围而起的鸡皮疙瘩都能搓下来二斤。
定澜下意识地将呼吸放轻,康康的手已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们的眸子扫视着巷道阴影里偶尔闪过的、裹在深色斗篷中的模糊身影。
那些身影如同幽灵,腋下夹着厚重的羊皮卷,行色匆匆,目不斜视。
康大运停下脚步,看了看自己的穿戴,又看了看梁撞撞,有些无奈——媳妇体寒,可他却没什么能脱下来包裹媳妇的。
“走吧走吧,”梁撞撞突然一笑:“我又不冷,我是在嘲讽这里环境不好呢!”
小包子脸上这一憨笑,登时如阳光蒸发云层,让整条巷道都似乎明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