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向院子里抬了抬下巴,示意梁撞撞也看向那些老弱妇孺:
“你看,这些娃娃,这些老人妇人,他们得了活命之恩,得了向上的路,心里就真真切切记着你们的好,念着朝廷的德;
这不是虚名,而是扎在土里的根!
等娃娃们长大了,学了本事,不管是去船上当个好水手,在码头做个巧匠人,还是去卫所当个守疆兵;
他们就是最靠得住、最肯为这安稳日子出死力的根基!
名望,不是金银堆出来的,是人心聚起来的!朝廷用你们,看着这份人心,看着这份稳稳当当的根基,能不放心?能不倚重?
你们在前头为‘国’劈风斩浪,祖母在后方,尽力为你们,也为这‘家国’,多攒点‘人’,多攒点‘心’;
这就是老婆子我能想到、也能做到的最实在的‘本’了。”
晚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梁撞撞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眶有些酸,心有些胀。
祖母话语里没有经史子集的华丽辞藻,只有浸透人生阅历的、泥土般朴实的智慧。
她将“家”的安稳与“国”的强盛,用最朴素的血脉相连,把散落的人心、微末的生计,与远航的巨舰、朝廷的权柄,用“根基”与“力量”这根无形的线,牢牢地系在了一起。
这不止是托举孙子孙媳的私心,更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对“国泰民安”最本真、最深沉的理解和守护!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梁撞撞,在古代,感受到了最质朴的家国观!
古人愚昧吗?
不,古人有大智慧!
是他们,让梁撞撞逐步地将眼光放远,将理想扩大——
从最初的想赚钱过上好生活,到希望各种传承能延续,再到为后世铺就一条不一样的“海上丝绸之路”,而奋斗、而拼搏!
梁撞撞静静地听着,太夫人的话语如同温润的溪流,冲刷着她心中某些坚硬的棱角。
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安然的脸庞。
一个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约莫三四岁,手里攥着半块麦饼,摇摇晃晃走到她脚边。
小丫头仰起沾着饼屑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毫不设防地望着她,奶声奶气地问:
“姐姐,你的衣裳颜色好深,像海水一样,你是……是海里的龙王娘娘吗?”
梁撞撞倏然一怔。
小丫头那双眼睛纯净得如同未被风浪侵染的海水,倒映着她肃立的身影。
心头那堵无形的高墙,仿佛被这稚嫩的声音轻轻叩开了一条缝隙。
梁撞撞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拂去了小女孩脸颊上的饼屑。
像是抖掉饼屑般,梁撞撞的手晃了晃,再摊开在小丫头面前,手心多了颗莹白的小珍珠:“是呀,我是呢!
看,我把你的饼渣子变成了珍珠!
你要好好学习,快快长大,到时候,姐姐带你去龙宫找珍珠!”
小小的戏法让旁边的太夫人和女管事瞬间湿了眼眶。
那双拿刀拿棒的手,那喊打喊杀的姑娘,那个位高权重的大长公主,比珍惜珍珠更珍惜这些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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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康府的花园里,紫藤花的香气在微凉的夜风中浮动。
梁撞撞坐在秋千上,并未荡起,只是静静地悬着,脚尖无意识地轻点着青石板。
白日里随太夫人巡视“云舸”各处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转。
那些稚嫩而专注的诵读声,那些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将筋骨摔打得如钢铁般坚韧的身影,
那些在木屑铁屑纷飞中、用布满老茧的手赋予器物以精魂的专注眼神,
还有善堂里那些因为一点微末希望而焕发出生气的脸庞……
太夫人那朴素至极的话语,如同沉钟在她心湖深处反复敲响:
“给肯学的人一个地儿,给有本事的人一口饭吃……
这些娃娃,这些老人妇人,他们得了活路,心里就记着你们的好……
等娃娃们长大了,翅膀硬了,他们就是最靠得住、最肯为你们拼命的根基!”
这哪里仅仅是“提供人才”、“长声望”?
这分明是在贫瘠的土地上播撒火种,是在无声处编织一张以人心为经纬、以希望为丝线的巨网!
太夫人不懂什么“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大道理,她只是用最质朴的生存智慧,做着最根本、也最宏大的事情——育人!培植根基!凝聚人心!
“根……” 梁撞撞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字。
她望向书房的方向,那里亮着灯,康大运正在处理来自宁波提督衙门的公文。
窗纸上映出他伏案的身影,沉稳而坚定。
海疆如何永镇?
靠坚船利炮?
靠杀伐决断?
靠金银堆砌?
这些都不可或缺。
但太夫人的“云舸”体系,让她看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文明的根基,人心的向背,以及……知识传承与创造的力量。
她想起在云舸匠坊,濮师傅看到她对船模结构提出细微改动时,那狂喜而敬畏的眼神。
那不是对她身份的敬畏,而是对“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的洞察力的敬畏!
她改动的那一点,并非源于西洋船匠的传授,而是天工门的师傅们在亲身经历惊涛骇浪中驾驭舰船、以血与火淬炼出的、对船体结构与海浪之力最本真的感知!
书房中,案牍劳形的康大运终于仰起头,活动一下发酸的脖子,却看到媳妇正坐在秋千上,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秋千绳。
媳妇一定坐在那里发呆很久了,连自己向她走过来都不曾注意到。
梁撞撞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绳子上划过,濮师傅的骄傲与学徒的好奇,在脑中交织。
可随之浮现的,却是古里港繁华码头阴暗角落里,一个缠着头巾的阿拉伯商人,正用蹩脚的官话,向一个眼神闪烁的大昭小吏打听:
“……那能造大船的‘龙筋’(龙骨)秘法……价钱,好商量……”;
还有锡兰某处佛寺外,一个穿着教士黑袍、面容谦卑的佛郎机人,正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币塞给一个懂番语的当地通译,低声询问:
“……那本记载着‘天火’(火药)配方的神奇东方典籍……”
一股寒气,比夜露更冷,瞬间攫住了梁撞撞的心脏!
那不是西方人慕强、好奇的询问,而是他们要窃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