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时光仿佛也慢了下来。
梁撞撞素来是风浪里搏命的性子,乍然被圈在这方寸间的安宁里,除了吃就是睡,只觉筋骨无处着力。
直到某一日,发现庭院里多了架新扎的秋千。
信步走到秋千旁,指尖拂过绳索,触感韧而微凉。
侧身坐上去,柚木板承托着她的重量,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猪一样的生活,果真如猪一样长了膘。
脚尖试探地点着青石板,身体微微前倾坐稳。
双手向后握住绳索,手腕轻轻一发力——秋千顺从地向后荡去,离地不过尺余。
松开力道,身体便随着惯性向前滑行,微风拂过面颊,带着樟叶的清气。
一下,又一下。
梁撞撞渐渐找到了某种韵律。
脚尖伸直,在青石板上蜻蜓点水般一蹭,借力向后荡得更高些。
风势略强,撩起鬓边散落的发丝。
在秋千荡至最高点时,她忽地蜷起双膝,一种熟悉的、短暂而微妙的失重感攫住了她,心口微微一悬,如同船行浪尖的刹那。
随即,向下的力量稳稳托住,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玄色的袍角划出利落的弧线。
她不再刻意发力,只是放松身体,任由秋千带着自己,在紫藤花的疏影与阳光的碎金间来回摆动。
发梢飞扬,与风嬉戏。
这一刻,没有惊涛拍舷的轰鸣,没有硝烟刺鼻的气息,只有庭院里草木生长的静谧,厨房飘来的汤羹暖香。
不远处,康大运倚着廊柱,目光温和如水的注视。
他看到她闭着眼,唇线勾勒出柔和的弧度,像个孩子。
他便会想,只要媳妇身体好,没有孩子也不要紧,媳妇自己还像个孩子呢,这就够了。
身体渐好,梁撞撞的步履也多了几分生气,康大运的体重也跟着长了几斤——有些事,天知地知,小夫妻俩知,比如说,喝不完的补汤都进了康大运肚子里。
可休养的日子并非无所事事。
康大运虽暂时卸下朝堂重担,但身为提督,地方军务、海防要务仍需过问,每日仍有公文需要处理。
而梁撞撞,在太夫人和蔡阿婆变着花样的食补与府医的调理下,气色一日好过一日。
终于……
“祖母,领我看看你办的学堂吧,天天喝汤,我的骨头都快泡软了呢。”梁撞撞终于忍不了了。
太夫人特别好说话:“好,那你把这碗当归羊肉汤喝完,咱就出发!”
为了能走出门,梁撞撞端起碗,干了!
去了那些以“云舸”为名的所在,梁撞撞才知道,这些地方竟是老太太沉甸甸的心意。
离康宅不远,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清净巷弄深处,有块牌子钉在墙上,上书“云舸学堂”。
未及走近,便有稚嫩而参差的诵读声,像一群刚学飞的雏鸟,扑棱棱地撞入耳中:“人之初,性本善……”
声音从几间敞亮的瓦房里流淌出来。
梁撞撞站在窗外,目光穿过木格窗棂。
一间房内,几十个孩子,小如豆丁,大不过少年,穿着洗得发白却整洁的粗布衣,挤在长条木凳上。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秀才,穿着半旧的青衫,捧着书卷,摇头晃脑地领着念,神情专注。
另一间房里,几个更小的娃娃围着一个面容慈和的妇人,正用光滑的鹅卵石子在沙盘上比划着,奶声奶气地数着“一、二、三……”,小脸绷得紧紧的。
梁撞撞挎着太夫人的臂弯,太夫人轻拍她的手背:“认得几个字,算得清数,走出去,就不怕被人蒙骗了眼睛;
这些娃娃,都是苦水里泡大的草籽儿,给点土,给点光,就能活出个人样来。”
这些孩子,大多是城里的孤儿,或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送来做学徒又嫌小的。
老夫人请了两位落第的秀才和几位心善的妇人,教他们认字,识数。
不求考功名,只求日后能看懂契约,算清工钱,不吃睁眼亏。
梁撞撞默默点头,目光扫过那些稚嫩而认真的脸庞。
这些基础,在海上同样重要。
水手能识字识数,能看懂海图指令,能计算补给,是船队高效运转的基石。
“那他们若是有出色的呢?”梁撞撞问:“以后等孩子们长大些,要是有学出来的好苗子,就送到‘云舸书院’吧,将来也能成为大运的助力。”
太夫人笑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看,松墨和砚涛就不错,他们两个虽然没有走科举的路,但不也是锻炼出来了?
今年‘云舸书院’考出来五个童生呢,只是年岁都大了些;
我想着,这些孤儿从小培养,应该对康家更为忠心;
适合考学的,就一路考下去,不适合的,就先认字,长好身体,大一点给送去‘武院’锻炼,将来也能给你当个护卫;
或是有心灵手巧的,就送去‘匠坊’学学手艺,学得好的便送去天工门帮你做事;
再不济也能上船干点力气活也好,省的你这么操劳。”
“祖母,您高瞻远瞩啊!”梁撞撞眼睛唰唰冒光,仿佛看到美好的未来:“咱家将来人才济济啊!”
太夫人被赞美得笑眯了眼:“走,祖母带你去‘云舸武院’瞧瞧去!”
云舸武院设立在城西一处开阔的校场。
远远便听到呼喝之声,气势雄浑。
走进大门,只见上百名精壮的青年汉子和半大少年,身着统一的灰色短打,在数名孔武有力的教头带领下,正进行着严苛的训练。
有在烈日下扎着稳固马步,汗如雨下的;
有两人一组,手持裹了厚布的木棍,进行近身搏击对抗的,招式狠辣实用,招招攻其要害;
还有一队正在进行负重长跑,背负着沉重的沙袋,围绕校场奔跑,脚步沉重却异常整齐。
一个目光锐利、脸上、胳膊上都带着刀疤的总教头见到太夫人和梁撞撞,立刻小跑过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太夫人!殿…东家!”
他显然知道梁撞撞的身份,眼神中带着敬畏与激动。
太夫人介绍道:“这位是陈教头,以前在北边军中做过百户,一身硬功夫;
武院收的,多是些没了爹娘的孤儿,或是家乡遭了灾祸流落至此的壮小伙;
教他们拳脚功夫,刀枪棍棒,还有护卫、押镖、警戒的本事;
学成之后,或是送去船队做护卫,或是推荐给可靠的商行做保镖,总归是条安身立命、凭本事吃饭的正路。”
梁撞撞的目光落在那些挥汗如雨、眼神坚毅的青年身上。
她看到了熟悉的东西——纪律、力量、以及渴望改变命运的拼劲。
这些都将是云槎盟基层护卫、甚至未来骨干的绝佳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