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泥国王得知大昭使团来访,领队是“自家公主”的驸马,且船队遭遇海难急需帮助,立刻下令以最高规格接待。
港口腾出最好的泊位,派出最好的工匠协助修船,并敞开府库供应淡水和本地特产食物,价格极为公道。
渤泥官员态度热情而不失恭敬,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官船队的护卫兵卒,也第一次吃到从未吃过的硕莪粉做的扁面条,更是吃到在大昭京城里从未见过、连想都想不到的热带水果。
官船队终于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受损的船只被拖入船坞紧急修理;
饥饿的士兵水手们吃上了久违的热饭;
惊魂未定的商人们,在挂上那面小小的、却象征着安全的八海阎君旗后,也终于能安心地在港口市集开展贸易。
他们用携带的丝绸、瓷器换取渤泥的香料、珍珠和手工艺品,可以从容贸易,不用像在汤都那样随时担心赶时间。
虽说在苏禄王国他们也有过这般待遇,但当时严世宽却没给他们多少日子用于贸易,只一心快速离开梁撞撞的“娘家”,去寻找新的地方“宣威四海”。
现在不同了,单是船只维修就得拖上许多时日,商人们完全可以从容淡定地了解行情、建立自家的商路。
港口内外,气氛逐渐从绝望的低谷回升,虽然伤痛犹在,但希望已然点燃。
严世宽则彻底龟缩在了“宁远号”最角落的舱房里,深居简出,连饭食都由心腹亲兵送入。
他对外面商人的咒骂、渤泥人的热情、乃至康大运代表使团与渤泥国王的友好会晤,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非必要不出舱,必要则只露面不出声。
他知道自己必须低调,至少在到达旧港、面对梁撞撞之前,他必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起来,避免任何可能引爆怒火的接触。
康大运则利用这段时间,一方面代表大昭朝廷与渤泥国进行了正式友好的邦交访问,巩固了关系;另一方面,全力督促船队修复和补给,安抚人心。
当然,与渤泥国王会晤时自然带着严世宽——凡是政事,康大运不会贻人口实,让这厮有任何在皇帝面前攻讦自己的机会。
康大运看着港口中那些商船上飘扬的小型阎君旗,以及渤泥派出的、悬挂着更大八海阎君旗、在附近海域警戒巡逻的炮船,心中感慨万千。
这面旗带来的安全感,是如此真切。
云槎盟巡逻炮船上的火炮,更是让他看到大昭军备与云槎盟的差距。
他更加迫切地想要见到梁撞撞,不仅是因为思念,更是为了船队和使命的未来。
在渤泥国休整数日后,船队大部分船只修缮完毕,补给充足,士气也有所恢复。
在渤泥分盟护航队的护卫下,官船队再次启航,目标直指旧港。
这一次,虽然船艏悬挂的只是代表临时庇护的小旗,但每个人心中都踏实了许多——渤泥护航船上的旗帜大啊。
他们知道,只要撑到旧港,见到那位海洋雷霆磐石公主或是她的代言人,真正的安全与秩序就将到来。
康康又凑到康大运身边嘚瑟:“咋样?大姐头的炮船不比你带的那些差吧?这还只是小船,大姐头的云槎系列炮船可比这厉害!”
康健仿佛作证似的点了点头。
康大运虽说没有见过全部的云槎一至六号,但其中几艘是见过的,可也想不出这些船上的火炮分布了多少、又是如何分布的。
只能面无表情地盯着康康:“放肆!怎可称殿下为大姐头!”
康康龇牙一笑,换了话题:“先去旧港加盟这个安排很好,不然先去暹罗和真腊的话,陈海生这点护航力量,还是弱了些;
越往西走越不太平,大姐头刚刚打了一圈佛郎机人,不见得没有别的佛郎机力量再冒头;
再说,西洋又不止佛郎机一个国家,还有,大姐头还说,西洋大着呢,可不是到了满剌加海峡就算到了西洋,那只是印度洋的一部分!”
西洋的“新”概念,令康大运不解,可康健和康康却也说不清楚。
于是,康大运把空闲时间全都用在研究海图上,却也不得其解。
……
官船队再次启程。
渤泥穆阿拉港咸湿的海风与喧哗终于被甩在身后,船队在澄澈的碧波间缓缓驶向西南方。
船头阎君小旗随湿热海风抖动,形制简朴但透着一股沉默力量。
这抹微不足道的鲜艳小旗却让每一艘商船的船头仿若支上了一层薄纱盾牌。
商人老冯伸出松树皮般粗糙满是烫过疤痕与掌汗污黑的手指,轻抚了下湿布刚擦拭过的旗布边缘。
“十两……才他娘十两就能买到的救命符,真不贵!”
他对蹲在旁边盘卷破旧缆绳的少年学徒叨念着,声音嘶哑发抖,好像再次窥见一月前的血腥景象:“你看老林家……林兄弟多精一人也白扔了……”
少年的脑袋很圆,长相带着乡里人特有的憨厚,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很,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精明。
他抬起头,手里没停,麻利地将缆绳打成结实的结,说道:“老爷,您不是总说,什么事都得看到结果才能评定是好是坏吗?”
“林兄弟都死无全尸了,这不是结果吗?你还想看到什么结果?!”老冯不由怒道。
本就物伤其类,怎么这小子非要抬杠呢?你抬杠抬到正地方也行,偏还瞎抬?!
少年学徒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不过倒是不害怕,他家老爷对他其实挺好的,于是抹抹被喷一脸的唾沫星子,回嘴:
“不是,老爷,小的是说,那些船有没有能力保护咱们不一定呢!你看,他们才几条船、几门炮?
大点的船两条,加上四条小快船,全加一块也才五六门炮吧?就算我没看到的还有,顶天也不会超过十门吧?
不可能再多了,再多,他们船上也没地方放啊?
您再看咱官船又是多少?
只大福船就五六十艘,平均就算三船配一门炮,那光是“大发贡”也得有十几二十门吧?碗口铳不更得多?
加上护卫船、粮船、水船和咱们这些商船,仅是船数都乌泱泱二百多条!
这海面宽是宽,可真要遇上大股海寇,四面八方围上来,仅靠陈管事给配的那几条船,顾得过来吗?
他们那几门炮,打得过来吗?
就算云槎盟的炮比咱们官船队的炮个头大了不少,谁能保证个头大就威力大呢?
再说了,大炮是谁都能造出来的?咱们的炮可是朝廷造的,不比他们私人造的好使?
您别觉得我危言耸听,再怎么说您也总得等试过,才能说十两银子只买一面小旗贵不贵、划不划算吧?
依我说,十两银子,都够买咱家几匹绸缎了,却只换回那么小一面旗……我看,也就够做个无袖小褂吧?”
老冯手里空空,只好脱下鞋子,抄起鞋子就兜头抽那学徒:“你个臭嘴!还试过?!
怎地,你还想咱们的船也被海寇抢劫一回?不把你老爷我的脑袋砍下来你不乐意是吧?我让你叭叭!我让你叭叭!”
大鞋底子在学徒身上抽得“啪啪”响,但学徒认为,老爷肯定也有这个想法,所以才被戳穿心事而恼羞成怒。
可他就是顶着挨揍也要把话说完,不然,老爷为什么带他出来不带别人?
不就是因为他想法多、脑子灵吗?
“老爷,旗是死的,人是活的!咱现在挂的只是个小旗,就跟……就跟乡下地主家门口挂个‘积善之家’的牌子似的;
牌子是挂上了,可地主家要是没几个看家护院的硬手,或者护院离得远,您说,那真来了打家劫舍的强人,会只瞅着牌子就绕道走吗?
小的也不是说这旗就没用,但值不值十两?光靠这旗和这几条船,能不能真保咱们一路平安无事?
所以说,还得是……您瞧,老爷,我把这桶捆得结实不?
真有不测,您就这样、这样往左边一挎、右边再一挎,这不就背在背上了?准保你能在海上漂得足够久!
我多捆几个,真到那时候,咱们至少保命的机会多一些!”
眼瞧着老爷的脸色越发难看,学徒也不多说了,只把自己捆成双肩包的木桶展示给老爷看。
老冯听明白了,这孩子是想说,靠人都未必靠得住,不然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何况靠一面旗呢?
十两银子的一块布,能保证得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