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号”,康大运的舱房。
舱门紧闭,隔绝了外面船只的摇晃和隐约传来的兵卒怨声。
康大运坐在桌边,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疲惫而凝重的脸庞。
他手中紧握着一个狭长的黄绫包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是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
缓缓揭开黄绫,冰冷的剑鞘触手生寒。
康大运凝视着这柄象征着最高权威的利器,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繁复的龙纹,仿佛能汲取一丝冰冷的决断力。
“斩了严世宽!”这个疯狂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就在此地,就在此刻,以“擅权跋扈、破坏国事、陷船队于险境”为由祭出尚方宝剑!
事后回朝,纵使陛下震怒,削职罢官,甚至下狱问罪,也好过眼睁睁看着这支承载着大明国威的船队,在这汤都海湾活活困死、饿死、哗变内耗而死!
他康大运个人荣辱算得了什么?
但两万将士的性命,下西洋的千秋大业,不能毁在严世宽这等只知党争私利的小人手里!
然而,这个念头旋即又被巨大的无力感淹没。
康大运重重叹了口气,将尚方宝剑放回桌上,脸上写满了自责:“还是……做不到啊……我是否过于优柔寡断?”
他并非优柔寡断,更非能力不足。
从组织征募、规划航线、协调补给,到在小琉球施峰处应对得当,无不显示其卓越的统筹和执行能力。
他的困局,恰恰源于那颗过于纯粹的“公心”。
他谨记自己是朝廷钦差,代表着大昭的体面与法度。
在远离京畿的异邦,他不敢轻易动用这柄杀伐之剑,唯恐落下“擅杀同僚、引发内乱”的口实,让番邦看了天朝的笑话。
更怕此举会彻底撕裂朝廷,让开海与禁海两派的斗争白热化,最终损害的还是陛下的大业。
他试图以理服人,以大局为重,期待着严世宽能幡然醒悟。
可他的“公心”与“规矩”,在严世宽结党营私、刻意煽动对抗的“私利”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严世宽及其党羽,正是咬准了他这份忠君爱国、顾全大局的秉性,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架空他。
这份煎熬,比任何明刀明枪的厮杀都更令人心力交瘁。
舱房角落,两个小厮正忙碌着。
松墨小心翼翼地转动着一个小石磨,生怕响动过大惊扰主子沉思。
乳白色的豆浆正顺着凹槽缓缓流入陶钵,散发出清新的豆香。
旁边的矮几上,砚涛正拿着小碗,把泡黄豆的水舀些出来,细致地给几盆嫩绿的蒜苗浇水。
这些豆子和大蒜,不是船队的公物,而是康大运在自己行李中带来的。
即便在被困海湾、物资紧张的艰难时刻,靠着有限的水源和康大运舱房小窗透进的阳光,加上祖母准备的肉干肉脯,主仆三人的基本伙食还能勉强维持,成了这压抑环境中一丝难得的生息。
两个小厮一边干活,一边压低声音嘀嘀咕咕——
“唉,主子这趟差太难了,”松墨愁眉苦脸发牢骚:“弄个并列正使,处处掣肘,到底是信不过主子、还是当官的太多太闲没地方塞,给塞咱们这儿了?”
“不止当官的!”砚涛放下水碗,一脸愤愤:“外面那些兵痞说的话难听得要死!
要是康健哥或者康康哥在就好了,非揍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咱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只能干听着生气!”
“唉,要是大长公主殿下在就好了……”松墨叹口气,声音更低,似带着期盼:“以前康康哥说过,殿下是什么‘破局小能手’;
再难的局,她一来就能搅得天翻地覆,最后还能利利索索收拾好!哪像现在……也不知殿下现在在哪儿,知不知道主子的难处。”
砚涛偷眼瞥了康大运一眼,示意松墨小声些:“嘘……远水如何解得近渴?别想了!”
康大运听着两个心腹的碎语,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撞撞……他何尝不希望她能从天而降?
就在康大运陷入最深沉的无力、船队上下笼罩在一片饥饿与绝望的暮气中时,南方的海平面上,一片庞大得令人窒息的帆影,如同海神的军团,劈开波涛,急速驶来!
巨大的云槎优选商旗在海风中舒展,却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汤都港口的守军。
他们先是紧张再是激动地指着那支舰队:“是……是云槎优选的船!云槎号!梁东家的船队来了!”
几乎在同时,大昭官船队的了望哨也发出了变了调的嘶喊:“南方发现庞大舰队!旗帜上写的是‘云槎优选’……好像是靖海大长公主殿下的船队!”
整个海湾瞬间如同炸开了锅。
汤都士兵们毫不犹豫,立刻撤除了对大昭船队的封锁警戒线,动作迅速而整齐地列队于码头两侧。
几个传令兵飞奔而去,直冲王宫报信。
大昭官船队这边,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官,听闻是那位传奇的大长公主驾临,精神都是一震,下意识地也纷纷操纵船只,让开了一条宽阔水道。
严世宽、康大运以及一众官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纷纷涌上甲板,望向那支如同海上堡垒群般压迫而来的舰队——终于有机会下船上岸了!
仅一条水道哪够停泊船队?
“云槎优选商号前来汤都洽谈合作!”
康健运起内力,将洪亮得如同雷霆的声音通过巨大的铜皮喇叭扩音,响彻整个海湾:“前方船只,速速避让!若再阻碍航道,莫怪我等撞船开道!”
这是“商号”的口气?听着可是“开战”的口气啊!
可谁堵着港口呢?是大昭的官船队。
这……
官船队的船只慌忙又向两侧挤了挤,生怕慢了一步真被那些狰狞的巨舰撞成碎片。
当旗舰“云槎一号”如同移动的山峦般稳稳靠上汤都主码头时,悬梯放下。
首先映入严世宽等人眼帘的,是沿着船舷肃立、甲胄鲜明却风格迥异的卫兵!
他们并非清一色的大昭军营装束,而是穿着苏禄、渤泥、真腊、锡兰等各国风格的甲胄。
足足数千之众,如同铁打的森林,沉默而肃杀,无声地宣告这支舰队背后所代表的恐怖力量和广泛的影响力联盟。
严世宽瞳孔猛缩,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这是皇家公主的仪仗么?怕不是一支征服了诸多邦国的混合军团吧?!
梁撞撞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康大运的视线紧紧追随——这是在做梦吗?
他刚刚还在思念她,下一刻她就出现在眼前了?
松墨在后边也惊住了,情不自禁嘀咕出声:“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砚涛给纠正了一下:“殿下可比曹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