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站在船艏,看起来坚定无比。
可无人知道,此时的她脊背正微微发凉。
因为她的思绪非常纷乱——
她来自的那个时空,百年屈辱的画卷仿佛正在眼前展开。
坚船利炮轰开国门,鸦片倾销白银外流,割地赔款山河破碎……
作为这片土地上血脉的继承者,守护这片海疆,守护身后的亿万黎民,是她刻入骨髓的责任。
佛郎机人的野心,必须扼杀在摇篮里!骷髅屿,就是这场命运之战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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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梁撞撞因骷髅屿一战的重大意义而感到紧张时,康大运也在紧张与无奈中交杂——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月色透过雕花木窗,洒在康大运书房外的小庭院里。
康大运放下手中的卷宗,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卷宗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各地造船厂令人绝望的回复,和应天府龙江造船厂触目惊心的现状。
他看向侍立在一旁的两个青年——松墨与研涛。
几年时光,当初那两个从南景县灾民中捡回、瘦骨嶙峋、眼中只有悲痛的少年书童,如今已成长为挺拔干练的青年才俊。
研涛心思缜密,精于账目庶务;而松墨,则仿佛天生就带着几分灵气,思维敏锐,常能与他心意相通。
“研涛,”康大运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你和松墨这些天也辛苦了,明日放你们半天假,过了午饭再来伺候,哦……帮我换壶浓茶你们再去休息。”
松墨和研涛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了声:“是。”
出得房门,二人相视一眼,都摇了摇头——大晚上的喝浓茶,看来,大人又是要通宵伏案了。
两人没有分开,而是一起去了厨房,遣走值班的厨娘,他们自己烧水。
守着炉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灶坑里填着柴火,谁也打不起精神。
“松墨兄,大人这几日……唉,案头上的文书堆得比山还高,饭食也进得极少,看着真叫人揪心。”研涛打破了沉默。
松墨叹了口气,拿起茶碗,将茶壶里的茶水给研涛和自己都倒上:“这么好的茶叶,贵着呢,别浪费,咱俩喝了吧,不凉,还很温热。”
研涛喝了一口,咕哝道:“茶虽好,可大人要的是提神,你说,大人总这么熬夜,身体哪受得了!”
松墨将声音压低:“还不都是为了陛下‘宣威四海’的旨意啊,虽说‘宣威四海’是天大的好事,可这担子千斤重,偏生压在大人一人肩上。”
研涛凑近了些:“我刚才看大人案头上,是各地造船厂的回复,不就是出海的船么,有那么难吗?
你看咱家大长公主,说出海就出海,也没见犯愁船的事儿啊。”
“今非昔比了!”松墨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龙江船厂的工匠流失严重;
有手艺的老师傅,要么年纪大了,要么被私营造船作坊用高工钱挖走了;
更有甚者……天工门的陈大爷你知道吧,他和那几个残疾工匠,原先就是龙江船厂的;
当年他们因为揭发督造贪污铁料,反被安上私通倭寇的罪名,活不下去逃了出来,被咱家大人和大长公主救了,送到小琉球;
你想想,有本事的工匠都这样了,那剩下的都是什么人手?
或许造些寻常漕船、渔舟尚可,可要造能远涉重洋、代表国朝威仪的大舰巨舟,难!
别说他们技艺生疏,图纸也未必齐全;
前几天大人上疏陛下,请求各地船厂配合,陛下虽允并下旨,令闽粤各省船厂全力配合,可……”
“可什么?”研涛追问。
松墨是经手康大运文案最多的人,也是康大运身边最得力的助手,所以知道的比研涛要多。
“可你知道下面是怎么‘配合’的吗?”松墨语气愤懑:“官办的船厂,手续繁杂,一层层过手,雁过拔毛!
要木材,工部说库藏不足,需向外省采买;
要铁料,户部核算价钱,层层拖延;
要工匠,又说人手不足,需招募训练……可这招募训练的钱粮,又是一笔开销!
各级胥吏上下其手,真正落到造船上的,能有几成?更别提,”
松墨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好些船厂里主管的官员,心思根本不在造船,而在如何从中渔利;
工期拖沓,偷工减料,报损浮夸……
更别说其中心怀叵测之人不在少数,就欺负咱家大人根基浅,他们也不畏惧大长公主的名头;
在他们眼里,只要不是皇帝的亲闺女,都能欺负!
就算是皇帝的亲闺女,哪怕是亲姐妹,只要他们想欺负,照样能想到办法!
这些污糟事,大人都看在眼里,却又不能明说,只能暗地里设法周旋,能不愁吗?”
研涛听得咋舌:“竟……竟至于此?那私营造船作坊呢?听说闽地、浙南都有能造大船的巧匠。”
松墨点头:“巧匠是有的,私营造船确实灵活快捷,用料也实在些;可问题在于……”
松墨拿着烧火棍在地面上点着:“一是官府对他们管束极严,造什么样的船,造多大的船,都有定规;
寻常海商用的几百料商船,他们还敢造,可若是千料以上的大舰,那就得有门路;
尤其是带有战船形制的,那就根本不行;
官府怕他们通海寇,管控得死死的,轻易不许造!
二是,就算能造,打造一支远航船队所需的船,数量惊人啊!”
松墨掰着手指头给研涛算:“研涛,你想想,既要‘宣威’,光有使节座船不行,还得有护卫的战船吧?
远航万里,粮草淡水要充足吧?
万一需要登岸交涉,仪仗马匹要不要运载?
按照现在拟定的人数,大人初步估算,至少要大型旗舰五十艘;
运粮的粮船起码也得五十艘;
兼具运马和近战护卫的大型马船也得上百;
再加上其他各类战船、水船……总数怕是要两百几十艘!
这还只是最低限度!
如此庞大数量,就算把私营造船坊都算上,也得日夜赶工多少年?
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这个能力同时造这么多大船,光是这海量的木材、铁料、桐油、麻筋……从哪里来?钱又从哪里出?”
研涛听得脸色发白:“这……这简直是掏空国库也不够啊!
北边蒙古人还没彻底消停,军费本就是个无底洞;
听说现在北方粮食刚播种,能不能收上来还不好说;
南方眼看汛期就要到了,长江、淮河沿岸年年告急,修堤筑坝的钱还没着落……
处处都是用钱的窟窿,国库只怕……
大人这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