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撞撞为自己小小装逼一把、竟收获圆满成功而高兴时,还不知她上奏给皇帝的那份辞谦意苛、要求详尽的奏折,已被拿到朝堂上讨论。
昭武帝下令让大太监诵读了这份奏折。
如同巨石投入深潭,不过,激起的却是诡异的沉寂。
昭武帝端坐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目光扫过阶下群臣。
那份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帝王心头、也扎在那些企图染指小琉球的官员脸上。
详测土地,包括澎湖诸屿——这是要将边缘疆域也纳入版籍的“忠诚”,还是划清界限、堵死日后侵吞借口的阳谋?
亟需大量官员充实八部,尤其那劳什子‘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专司百越各族事务——这是求援么,分明是丢过来一个烫手山芋好不好!
精通各族语言风俗、处理部族仇杀、安抚教化、还要配备充足通译吏员和抚恤钱粮——这得填进去多少精力、多少银子?
又有哪个京官愿意去那海外荒岛的穷乡僻壤,天天跟一群言语不通、刀耕火种的“野人”打交道?
更别提那高山、排湾、卑南数十峒寨的名字,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自建府邸——貌似姿态倒是高。
先期投入和岁入保障——加在一起十二万两黄金,也就是一百二万两白银,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嘛!
小琉球那地方,就算商贸再盛,一年刨去所有开销,能剩下六万两黄金?
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接了这个“协理”的差事,非但捞不到油水,恐怕还得自己往里填窟窿才能勉强维持,最后落得个办事不力、亏空库银的罪名!
估计困在小琉球的工部侍郎周文翰和户部郎中李思明,现在怕是恨不得能立刻辞了这趟“美差”!
除了这份奏折,皇帝还让人将最近几日搜集到的情报公布给满朝文武——
据派往小琉球的探子回报,岛上气氛诡异。
港口虽在,却船只稀疏,全然不见往日千帆竞发的盛况;
仓库区看似充盈,装卸的却多是粮食布匹等寻常民用物资;
岛内深处那些百越峒寨,似乎收到了什么风声,对山外之人充满了戒备;
通往深山的路口被粗大的树干和藤蔓封锁,隐约可见持弓持矛的身影在林间闪动,传递着无声的警告与疏离。
而自打朝廷派人来“协理”,岛上的工匠、水手,皆是人心惶惶,许多人都流露出怠工、观望甚至准备离开的迹象。
这些消息已然让满朝文武不知该作何反应,但消息通报还没有结束——
靖海大长公主殿下,竟堂而皇之地驾着那艘威名赫赫的“云槎三号”,带着大批随从和工匠,浩浩荡荡驶离宁波港,出海远航了!
这消息如同平地惊雷!
她走了?
就这么走了?!
她那引以为傲、价值无量的小琉球封地,那被视为根基的基业,此刻正陷入“凋敝”与“混乱”之中,她竟毫不在意,拍拍屁股就走了?
这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人家不在乎封地?
可,藩王怎可擅自离开封地?!
群臣眼睛都瞪得溜圆——刚才他们不敢吭声,但他们现在可是有话说了!
宣读通报信息内容的太监继续宣读——人家大长公主的理由是:那五个娘家国还等着她“回门”呢!
众臣瞪起的眼珠子又藏回眼皮子底下。
是啊,人家可不是寻常受限于封地的藩王,人家是拥有五国公主身份的“国际人士”!
她的自由,绝非大昭律法所能轻易框定;她可以去留随心,根本不受“藩王不得擅离封地”的约束!
朝堂上诡异寂静,可朝堂外,尤其是京城外——在宁波乃至更广的江南士林、茶楼酒肆之间,一个“段子”正以惊人的速度悄然流传。
据说工部员一位叫沈默言的郎中、和户部一位叫赵秉忠的郎中,趾高气扬跑去大长公主府。
他们打着“朝廷大义”、“节省国帑”的旗号,企图强行征调“云槎三号”作为下西洋旗舰。
结果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把他们训斥了一顿,连训斥的内容都被士林学子们给抄录下来,认为字字句句都是真知灼见——
“国之财富,犹如活水。开源,方是根本!”
“户部,作为朝廷的钱袋子,更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利用下西洋建立贸易体系?如何制定关税政策,让朝廷从海外财富中分得最大蛋糕?如何引导民间海商,繁荣商贸,充盈国库?”
“而不是只想着如何克扣造船经费,如何算计着去‘截流’别人的船!这才是户部该做的正经事!”
“工部亦然!新舰打造固是本分,但更应着眼长远,学习他人之长!提升自身技艺,才是强国之本!而非只想着走捷径,把人家的东西变成自己的!”
尤其“开源,开源,开源!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一句,被士林广为传颂,其中“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更是成为学子们的口头禅。
一时间,大街小巷、市井百姓都在议论同样的内容——
“截自己人的‘流’?可真有他们的!他们就是这样当官的?与土匪有什么区别!”
“开源节流,而不是截流,咱老百姓都懂,那帮当官的能不懂?可见就是别有用心!”
这些犀利直白、却又切中时弊的金句,不但点燃了民间舆论,尤其是江南那些深受吏治腐败之苦的商贾士绅,更是拍案叫绝,引为圭臬。
梁撞撞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从一个幸运的草莽女杰,瞬间拔高为目光如炬、心怀家国的巾帼贤达!
相比之下,沈默言、赵秉忠乃至他们背后推动夺船的势力,则成了只知窝里斗、眼界狭隘的蠹虫笑柄。
舆论汹汹,直指朝堂。
不得不说,松墨的手笔,精准而致命啊。
……
这些消息最终汇总到昭武帝的御案前时,这位雄心勃勃的帝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梁撞撞那份“堵嘴”奏折的犀利算计,小琉球“凋敝混乱”的棘手现状,她潇洒出海的无视姿态,以及民间广为流传的那番振聋发聩的“开源创收论”……
如同一盆盆冷水,不断浇在皇帝因“五国来朝”、“北线大捷”、“下西洋宏图”而持续亢奋发热的头脑上。
他发现自己似乎……飘了。
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被朝臣的阿谀奉承迷惑了判断。
他看到了下西洋“宣威四海”的无上荣光,看到了万国来朝的盛世图景,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其背后最根本的动力和最现实的路径——贸易!财富!
梁撞撞那番话,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下西洋,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扬威?不!它更大的意义,在于打通商路,在于互通有无,在于将那万国之财源,引入我大昭!这才是真正的‘开源’!”
对啊,这才是根本!
这才是维系一个庞大帝国、支撑他千秋伟业的基石!
没有源源不断的财富流入,所谓的“万国来朝”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虚荣;没有充盈的国库,所谓的“宣威四海”不过是无根之木!
而他之前,竟默许甚至纵容了朝中那股试图通过“截流”——截康大运的权、截梁撞撞的船、截小琉球的利——来达成目的的歪风!
这无异于杀鸡取卵,自毁长城!
昭武帝甚至没有去想梁撞撞的“大逆不道”——与其忌惮她所拥有的实力,不如将她的“大逆不道”化为刺激朝廷前进的动力、化为辅助国库增收的助力。
毕竟这个女子还是我大昭好儿郎的妻子,毕竟她还有着以夫为天的思想,制裁她,不如利用好她!
昭武帝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冷静。
他再次拿起康大运那份关于广植桐树、废除匠籍的奏疏,又想起梁撞撞奏折中提到的“学习他人之长、提升自身技艺”……
一个清晰的强国路径在他脑中逐渐成形:开放包容,鼓励创新,打通商路,引天下之财!
对内改革积弊——匠籍制度,培育根基——广种桐树等原料作物;对外开拓进取,以贸易富国!
“传旨,令户部、工部、市舶司,会同康大运,详议下西洋贸易章程、关税细则、商船引导之策,务求利国利民,充盈国库;
另……小琉球‘协理’一事,暂缓。
令周文翰、李思明等……先回京述职。”
皇帝终究没有完全放弃染指小琉球的念头,但至少,梁撞撞的奏折和行动,成功地令皇帝按下了暂停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