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级别的争吵,在这片工坊区几乎是每日上演的保留节目。
当言语无法说服对方时,动手就成了传统艺能。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凶器”:散落在地的铁锤、烧得通红的火钳、尖锐的铁钎……
就算随手在地上捡截废弃的木料,也足有手臂粗,抡起来虎虎生风!
眼看两边人马眼珠子通红,纷纷弯腰去摸身边的“趁手家伙”,一场全武行即将上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给我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一队身着靛蓝色劲装、手持丈二长棍的沧澜榭巡防队员,如同鬼魅般插入两拨人中间!
他们动作整齐,长棍如林,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精准地格开即将挥起的铁锤、拨开伸向铁钎的手!
棍梢闪电般点在冲在最前面几人的麻筋或关节上,甭管是本土人还是西洋人,总之一视同仁,瞬间让他们手臂酸麻,武器脱手。
“工坊重地,严禁私斗!”巡防队长康泽声音冰冷,眼神锐利如刀,扫视全场。
强大的武力威慑和冰冷的纪律,瞬间浇灭刚刚燃起的斗殴之火。
双方人马喘着粗气,互相怒视,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这种“棍棒维持秩序”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几次。
然而,今天不一样。
就在巡防队刚刚控制住场面,双方依旧怒目而视、僵持不下时,一个清脆又带着点痞气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哟呵!挺热闹啊!”
人群刷地分开一条路。
梁撞撞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踱步走了进来,安舷和定澜紧随其后。
她扫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鲁振山和卡洛斯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众人连忙行礼,但气氛依旧紧张。
梁撞撞走到桌边,拿起那张引发争端的混合动力战舰图纸看了看,又随手丢下,目光扫过两拨人:
“落不落后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全场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梁撞撞踱到卡洛斯和亨利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这两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佛郎机壮汉,眼神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戏谑:
“我给你们普及一下历史吧:你们那点所谓的‘先进’技术,追根溯源,有多少是从我们老祖宗这儿传过去、你们又改头换面的?”
梁撞撞不懂这些机械上的学问,但她上过历史课,在非遗传承馆更是丰富了历史知识:“你们引以为傲的‘水力锻锤’,一千多年前我们老祖宗就玩透了!
我们老祖宗一千好几百年前就有了水磨、水碓、水排;
我们汉朝的张衡早就造出了‘水运浑象’;
凡是靠水力运转的东西,我们老祖宗都发明了个遍!”
她手指虚点着空气,仿佛在数着看不见的功绩:
“你们叫做航海罗盘的东西,我们在战国时期就有了,叫‘司南’,没有它,你们能分清东南西北?敢下海?
“你们的火药,那是我们炼丹道士弄出来的,传到你们那儿才多久?也就几十年吧?
你们的爷爷没准儿有印象!
或许,你们连‘火药’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还提玩炮?”
她每说一句,卡洛斯和亨利的脸色就白一分。
梁撞撞说的这些,他们并非完全不知,但被如此直白地当面揭穿技术源头,那种文化上的优越感瞬间被击得粉碎!
“所以,”梁撞撞将笑容收起:“在这儿,在小琉球,在我的地盘上,争论谁祖宗厉害没意义,因为你们没有资格。”
“资格”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佛郎机人心头——
论起来,他们能被俘,就说明当前他们的船队技术不如对方。
而往过去论,他们祖祖辈辈的发明,都是建立于对方祖祖辈辈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祖宗也不如人!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卡洛斯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亨利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在场的佛郎机人个个低头,不敢再吭声。
唯有几名波斯人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然后闷头偷着乐——活该!佛郎机人活该!让他们把我们当成奴隶!
梁撞撞的视线扫过全场,声音冷静,语言务实,却带着些压迫感,说道:“你们站在这里,争论榫卯螺栓、争论桨帆优劣……
不是为了让你们证明谁的技术更高贵、谁的祖宗更聪明,而是要拿出你们的智慧,为我所用!
这样才能换取你们在佛郎机家乡可能一辈子都换取不到的富足生活;
才能换取你们自己在这片远离战火和宗教审判的土地上,体面地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机会!
这才是你们在这里的意义,才是你们争论的价值所在!”
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
卡洛斯和亨利脸上的愤怒和不甘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残酷现实打醒的苍白和苦涩。
他们环顾四周——这戒备森严的岛屿,这由强力维持的秩序,这掌控一切的年轻统治者……
是的,他们是被俘者。
争论技术源头?证明佛郎机优越?在绝对的控制权面前,是多么可笑!
梁撞撞点破了他们不愿面对却无法逃避的现实:他们是战利品,是资源,他们的价值在于他们的知识和技能能为她所用。
她给出的不是虚无的荣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存保障和利益交换。
天工门的师傅们也沉默了。
对他们来说,梁撞撞所说的话对他们也是适用的。
他们迁到小琉球后,生活品质确实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吃得饱、穿得暖,每个人还都攒下一定的财富。
几个月前,他们得到消息,说梁姑娘被封为大长公主,封地就是小琉球,这说明他们将不再是大昭散落在外的流民,而是能够重新获得大昭户籍的大昭子民。
前些日子又得到消息,说梁姑娘和康少爷去倭国办事,回来皇帝就给梁姑娘办了册封大典。
册封大典,那就说明之前的消息不再是传闻,不再仅仅是个盼头。
这次梁姑娘来,封地的事肯定就落实了,他们的户籍也会跟着落实,孩子们将可以有书读、有学上!
他们从未想过还能有这么一天,能依旧以大昭子民的身份生活;
他们可以不再担心每次去大昭采买、或是看望亲友还要偷偷摸摸的,担心被人当做黑户抓到矿上做苦工!
归根结底,梁姑娘好,他们才能跟着好;为梁姑娘服务,就是为自己的未来服务。
震慑得差不多了,梁撞撞又把语气放缓和:“鲁师傅,卡洛斯,亨利,所有的工匠师傅们;
榫卯和螺栓,不是水火不容,桨位和帆装,也能并存;
我要的是能打、能跑、能适应这片海的船,要的是你们的创造力,要的是你们能落实我的每一个想法;
所以,大家一起努力吧!”
依旧是沉默,但这一次,大家的情绪似乎都稳定下来了。
只有一个人不沉默。
康泽悄悄靠过来,在梁撞撞耳边小声提要求:“梁姑娘,我又攒了一大堆要算的数字,我不会,你给算算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