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大运眉头微蹙。
新海军初创,千头万绪,最难啃的骨头之一,就是如何处置这些依附在旧卫所体制上的冗员蠹虫。
他们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裁撤,阻力巨大,恐生哗变;留在新军,又如同腐肉,败坏军纪,拖累战力。
这些人,多是世袭军户,或是与地方官吏盘根错节,动之不易。
强行裁汰,恐激起变故,影响新军稳定。
梁撞撞用胳膊肘撞撞康大运:“康提督手握天子剑,有先斩后奏之权,还怕几只蛀虫吗?
没必要瞻前顾后,挑几只肥的、叫得响的杀鸡儆猴就是了。”
顿了顿,梁撞撞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再者,谁说一定要我们亲自动手?”
说话间,梁撞撞踱到那几十个麻木的士兵跟前,指向远处自己一手训练、虎虎生风的新军大营,语气斩钉截铁道:
“海军要的,是敢在风浪里搏命的血性汉子,不是在卫所烂泥里等死的蛆虫!
今日起,新海军只留敢搏命的狼,你们想活出人样儿就去新军大营报道;
不想的,现在立即向提督大人报备,除军籍、领路费!”
五六十号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话,憋了又憋,然后撒丫子全往新军大营跑了。
我的老天爷哎!
谁敢当面向提督大人说“我不当兵了、你给我钱我要回家”?
不怕被提督大人一刀劈死吗?
说是去留自由,谁信呢?
现在敢说离开,不被当作逃兵给杀了才怪呢!
当官的话不能信!
看着几十号人一溜烟全跑向新军大营,梁撞撞耸肩笑道:“你看,我可没逼迫谁,他们是自愿的吧?
等入了新军大营,可就没他们偷懒的机会了,更不会有逃跑的机会!”
接连几天,康大运挨个卫所视察、选拔人才,充实到新军大营去,他倒要看看,梁撞撞是如何“不亲自动手杀鸡儆猴”。
……
这日,演武场边发生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身着崭新百户服色、面容尚显稚嫩却绷得紧紧的年轻军官,带着两名同样年轻的亲兵,正与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穿着陈旧总旗服色的老兵发生争执。
那老兵唾沫横飞,指着年轻百户的鼻子骂骂咧咧,周围几个老兵油子跟着起哄。
“怎么回事?”康大运沉声问道。
亲兵队长彭大力快步上前禀报:“回大人,是新任‘清核军册总办’秦惊蛰百户,在核查三号营房军械账目;
他发现短少了三把制式腰刀、五杆长矛,盘问之下,那总旗赵老夯不仅不认,反诬康百户新官上任,故意找茬,克扣他们这些老兄弟的饷银养料!”
秦惊蛰,是老夫人从漳州家里带出来的,小伙子为人耿直刚烈,嫉恶如仇。
梁撞撞一眼就相中了,举贤不避亲,将他安插到这个专门负责清点核实各营实有人数、军械、粮饷的“清核军册总办”职位上。
这职位看似不起眼,却如同悬在旧卫所冗员头上的一把利剑。
“哦?”梁撞撞眉梢微挑,看向康大运:“看来,咱们的‘刀’自己找到‘磨刀石’了。”
康大运会意,眼中寒光一闪,对彭大力道:“传令!点将台前,集合三号营房所有军士!
本督要亲自过问军械短缺之事,着秦惊蛰,将账册、人证一并带来!”
“得令!”
鼓声隆隆响起。
演武暂停,新兵们迅速列队,好奇而敬畏地看着点将台。
三号营房那几十个懒懒散散的老兵油子,被彭大力带着的亲兵半推半搡赶到台前空地。
赵老夯梗着脖子,一脸不服,他身后几个心腹也眼神闪烁,带着惯有的油滑。
秦惊蛰捧着账册,带着两个指认赵老夯私下倒卖军械的新兵,昂首挺胸走到台前,声音洪亮地将事情原委禀明。
别看年轻,办事却钉是钉,铆是铆。
赵老夯跳脚大骂:“放屁!污蔑!老子在卫所当差二十年,忠心耿耿!是这小兔崽子想拿老子开刀,好给他自己铺路!”
还不忘指着那两个指证的新兵,目露凶光:“还有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裹挟新兵犯纪律,以为是个保障,却反被指正,赵老夯可真是恼羞成怒。
康大运端坐台上,面无表情,只问:“赵老夯,账册在此,人证在此,你有何证据自证清白?”
“我…我…”赵老夯语塞,随即耍起无赖:“大人!您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啊!
这些新兵蛋子懂什么?他们是被这姓秦的小子收买了!
我们这些老兄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寒了兄弟们的心啊!”
试图煽动台下其他卫所旧人的用意昭然若揭。
台下果然有些骚动,一些老兵脸上甚至露出兔死狐悲的愤懑。
就在这时,梁撞撞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嘈杂:“赵总旗说得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那本特使问问你,赵老夯,还有你们三号营房的诸位‘老兄弟’……”
梁撞撞目光如电,扫过那些老兵油子:“北仑头倭寇焚城、冒充康家船队屠戮百姓时,你们在何处?又在干什么?
是躲在营房里瑟瑟发抖,还是忙着倒卖军械,中饱私囊?
功劳在哪儿?苦劳在哪儿?老兄弟们的心在哪儿?”
字字诛心哪!
赵老夯等人脸色瞬间煞白。
北仑头血战,卫所兵畏战不前、甚至差点临阵脱逃的丑态,早已传遍宁波,成为笑柄。
梁撞撞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众撕开了他们的遮羞布。
“你…你血口喷人!”赵老夯色厉内荏。
“血口喷人?”梁撞撞冷笑一声,心说你们以前啥样儿我是不知道,但北仑头那一战我可是亲眼目睹你们的德行的!
还想狡辩呢,老子不会给机会的!
梁撞撞突然提高声调,对着台下所有新兵,也对着那些卫所旧人高声道:“新军的粮饷,是陛下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是康提督殚精竭虑筹措来的!
是要用来练精兵、造坚船、保家卫国的!
不是养你们这些蛀虫、废物、贪生怕死之徒的!”
然后猛地一指赵老夯,开始喊人:“秦惊蛰!”
“在!”
“依《大明律》及新军十七条禁律,倒卖军械,诬陷上官,该当何罪?!”
“回特使:倒卖军械五件以上,斩!诬陷上官,杖一百,流三千里!数罪并罚,当斩立决!”
秦惊蛰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老夫人把他们挑出来带到宁波时就严厉训诫过——要听少爷的话,更得听梁姑娘的话,如果少爷和梁姑娘意见相左,那么,听梁姑娘的!
如今没有相左,那就更得听梁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