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市舶司衙署。
二十多天过去了,康大运将所有的人证、物证全部集齐,然后写了厚厚一本奏折。
他看着摊在桌案上的奏折,等待上面墨迹风干,胸口却依然剧烈起伏,难以平静。
奏折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字迹——
“臣,浙江市舶提举康大运,谨泣血稽首,冒死叩奏:
劾工部都水司郎中谢炳贵冒功欺君、构杀良匠、渎职害命、贪墨军资、动摇海防事:
臣奉圣谕整饬东南海疆,详稽历年舰船损毁悬案。
查洪熙年间漳州海防营新造哨船‘飞廉’、‘跃鲨’、‘镇海’三舰,离奇损毁,忠勇官兵殒命,耗费国帑巨万,悬而未决,实乃东南海防之耻!
臣夙夜匪懈,明察暗访,今获铁证如山,不敢不冒死以闻:
其一,杀人夺图,欺君罔上!
臣费尽周折,得调工部存档洪熙元年图样副本(实物密封随呈御览)。
详核其上帆索机关之‘三股绞缠双活扣’枢纽设计(附图详注),其构思之精巧,节点之独特,非官式图谱所有!
经臣密访漳州船厂耆老、亲历匠役陈阿福(附其亲笔画押证词及私藏临摹草图残片印证);
铁证昭然:此乃匠人梁阔耗尽心血之独门巧思。
谢炳贵时任漳州海防同知,不思报国,心生歹念,巧取豪夺梁阔呕心沥血之作,据为己献,欺瞒圣聪,遂得擢升工部。
犹恐劣迹败露,竟丧心病狂,于洪熙元年三月十五夜,遣心腹爪牙,将梁阔诱至僻静海隅,绑以巨石,沉尸灭口,伪作意外溺亡;
致其重病之妻王氏闻噩耗,悲愤而亡!
遗孤梁撞撞,时方幼冲,流落街头,几经生死!
谢炳贵贪天之功,杀人夺图,灭绝人伦,罪孽滔天,证一凿凿,天地共鉴!
其二,玩忽渎职,谋害官兵!
谢炳贵夺图献功后,或因急功近利,驭船无方;或因图纸玄奥,其未能尽解;
恐新舰试航失败,暴露其欺君夺图之罪,为推卸罪责,竟泯灭人性;
洪熙元年五月初三,值海晏波平、风微浪缓之时(附漳州水寨当日气象日志抄本及唯一幸存老兵张老栓泣血画押证词为凭),
强令尚未熟稔新舰性能之官兵,驾驶‘飞廉号’出航,并悍然下令偏离安全航道,直撞向凶名昭着、礁石密布之‘鬼见愁’水域;
漳州水师忠勇官兵一十三人,瞬息之间,舟覆人亡,尸骨无存!
事后,谢炳贵一手遮天,颠倒黑白,伪称风急浪高、操控失当所致。
其行径,非仅玩忽职守,实乃蓄意谋杀!
十三条忠勇性命,冤沉海底十数载!证二昭昭,鬼神泣血!
其三,贪墨巨万,蠹蚀国本!
洪熙年漳州海防营造舰工程,靡费国帑粮秣无算,然所造舰船质劣速缓,频毁无功。
臣行文福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详查协办(附往来公文副本及原始票拟单据影抄),
获彼时采买转运大宗造船物资之上等杉樟巨木、精炼桐油、精铁锭料、厚韧帆布等项之账册票据。
两相核验,触目惊心!
所耗巨额钱粮物资与舰船实际质量、数量严重不符!
其间充斥虚报价款、以次充好、偷工减料、勾结商贾盗卖官仓物料等骇人巨贪情弊。
谢炳贵身为主官,难辞其咎!
更有漳州市舶司原副提举赵德芳等其党羽(附初步查证线索名录),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此等蠹虫,贪墨军资,蛀空海防,动摇国本,罪不容诛,证三历历,铁案如山!
伏乞天威浩荡: 敕令三法司星夜锁拿逆臣谢炳贵及其同党,穷究其罪,明正典刑;
以慰梁阔夫妇、飞廉号等一十三条忠勇官兵及无数因劣舰丧生将士之冤魂!
以肃清寰宇,整饬朝纲,震慑天下贪渎蠹国之徒!
以安东南海疆万民之心!”
洋洋数千言的泣血奏疏,字字如刀,句句含恨。
连同厚厚一叠无可辩驳的证物附件,被郑重地封入特制的紫檀木奏匣。
康大运亲自以火漆封缄,加盖提督市舶司关防大印,如同封印住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
就在他准备将奏折木匣着人送抵京城时,书房门被“砰”地撞开!
研涛脸色煞白,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大人,出事了!有海匪上岸!”
“什么?!”
康大运霍然起身,紫檀奏匣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抱在怀中:“何处?多少人?打着什么旗号?卫所呢?!”
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
研涛喘着粗气,语速极快地回道:“北仑头!人数、人数多得吓人,怕是有上千!凶悍异常!还打着康家的商旗!”
研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们……他们口口声声喊着‘奉康提举密令,清剿通倭奸商’,见人就杀,见货就抢!
卫所的兵…兵勇…好多吓得腿软,只敢远远放箭,根本不敢接战;
还有,北仑头的集市……已经……已经快烧光了!”
如同数九寒冬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康大运瞬间手脚冰凉。
康家商旗?
奉康提举密令?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谢砚舟!
只有这个蠢货,才会死咬着梁撞撞替自己“操持康家商务”的荒谬臆想不放!
也只有他,才会如此丧心病狂,勾结海匪,冒充梁撞撞的船队、打着康家旗号,栽赃嫁祸于自己!
目的不言自明——他那位利欲熏心的二伯谢炳贵,必然嗅到致命危险,传信于他。
他是要抢在奏疏送达御前,给自己泼上“勾结倭匪、祸乱海疆”的滔天罪名,置自己于死地!
好狠毒!
好迅捷的反扑!
“走!”康大运眼中爆射出凌厉至极的寒芒,胸腔中的怒火与杀意瞬间压倒了惊骇。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承载着无数血仇与希望的紫檀奏匣,锁进书房内壁最隐秘的暗格之中。
转身,一把抓起悬挂在墙上的腰刀,“呛啷”一声,雪亮的长刀出鞘,刀锋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光泽。
康大运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杀气腾腾:“召集所有府衙能战的护卫、衙役!
持我手令,立刻骑快马奔赴镇海卫、定海卫,勒令指挥使点齐兵马,火速驰援北仑头!
告诉他们,半个时辰内不到,本官亲自去请他们项上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