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象从不把话说死，但它揭示的趋势，我们要正视。我的语气依旧平稳，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首先，你所报考的岗位，本就是众人瞩目的稀缺资源，竞争者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准备充分、实力强劲之人，这是客观事实，如同千军万马争夺一座独木桥。我话锋稍稍一转，指向更核心的问题，然而，卦象之中，更清晰地映照出的，是你自身这大半年来的准备状态。看似花费了时间，实则心浮气躁，未能真正沉潜下去。
我用烟斗虚点着石桌上象征卦象的方位：你看这代表学业、备考的父母爻，气息散乱微弱，毫无凝实厚重之感。这分明是说，你读书时心神不宁，翻几页书便神游天外，知识点浅尝辄止，未能深入钻研，看似坐在书桌前耗时间，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向何方。而代表官职、目标的官鬼爻，本就衰弱，又得不到强健的父母爻（学业）来生助扶持，自然难以成形、难以把握。这并非上天不给你机会，而是你自己，未曾真正用力地将机会攥在手中啊。
张亮浑身猛地一颤，脸色先是煞白，随即迅速涨红，羞愧与震惊交织，抠着桌沿的手指因为用力，指甲都泛了白：谷老师......您......您怎么......说得一点没错！我确实......确实常常对着书本发呆，感觉记不住东西，看了后面忘前面。总想着先休息一下，刷会儿手机，或者明天再努力也一样，结果一天天就这么混过去了......等到深夜，想起虚度的光阴，心里就慌得不行，越慌越睡不着，越睡不着第二天状态越差，简直是......恶性循环。
阿呆在一旁听得直跺脚：张大哥，那你得逼自己一把呀！我当初背不下《百中经》，师傅就让我在走神时用冷水擦把脸，或者站起来走走再继续，总能熬过去的。
转机，并非完全没有。我抬手示意阿呆稍安勿躁，继续对张亮说，但这转机，不在于我告诉你一定能考上，而在于你是否能立刻扭转眼下这种浑噩的状态。我不愿用虚言安慰你，这卦象明明白白，以你目前的学习根基和投入程度，想要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难度极大。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让他消化这个事实，然而，你也无需因此彻底灰心绝望。这半年时间，毕竟让你对考试的内容、范围、题型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些虽然薄弱，但若你能从此刻起，真正沉下心来，将它们一一夯实、巩固，那么这段时光就不算完全浪费。
道家有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时候，看似在某处失去了，未必不会在别处，或者以另一种形式得到补偿。我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倘若你能借此机会，彻底改掉这敷衍、拖延的毛病，哪怕此次考试未能如愿，这段沉潜下来真正努力的经历，以及由此巩固的知识，也会成为你下一次尝试，或者转向其他道路时，最坚实的底气。可若是依旧如此浑浑噩噩，即便再给你一年半载，结果恐怕也难有不同。
张亮深深地低着头，仿佛要将自己藏进阴影里。过了许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道：我就怕......怕现在就算想努力，也来不及了......之前欠下的账太多，差距拉得太大......
怕来不及，就更应该争分夺秒，而不是坐在原地空自懊悔、担忧。我的语气坚定了几分，古时科举，亦有那考前数月才幡然醒悟、奋起直追的学子。哪怕只剩几天，若能抓住核心，专注攻坚，效果也远胜于坐以待毙。你现在最缺乏的，不只是时间，更是将散乱的心神收摄回来的。卦中父母爻虽弱，但并非死爻，只要你能投入真正的、踏实的努力，哪怕只是针对薄弱环节进行查漏补缺，也能为这衰弱的爻象注入一丝生机与活力，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它继续衰败下去。
阿呆连忙点头附和：对啊张大哥！师傅还说过，努力耕耘，未必能收获最初想要的果实，但土地不会欺骗你，总会给你别的出人意料的馈赠。你现在开始抓紧，就算......就算最后没考上，你至少能知道，自己全力以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以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容易半途而废了呀！
阿呆这话，说得在理。我赞许地点点头，你眼下这问题，根源不在天资，而在二字。未能将全副精神真正贯注到这件事上。这次考试，若能逼着你改掉这敷衍了事的习性，其长远价值，或许比一纸录用通知书更为重要——这心性若不改，今后无论从事何种工作，都容易浅尝辄止，难有建树；若能借此机会磨砺出专注与坚韧，未来的路，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张亮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眼中的失落与彷徨并未完全散去，但多了几分清醒的痛楚和释然的愧疚。谷老师......您......您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也把我打醒了。他声音低沉，却清晰了许多，我一直给自己找借口，怪竞争太激烈，怪自己基础不好......可说到底，最该怪的，是我自己这糊弄事的态度。这大半年，我就是在混日子，自己骗自己。现在要是因为卦象不好就干脆放弃，那才是......才是真的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这大半年的光阴。
能想明白这一层，你这一卦，就算没白问。我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别再把全部注意力都死死盯在这一个结果上。先把心收回来，聚焦于当下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把每天计划要复习的内容扎扎实实完成，不去想那遥远而未知的结局。尽了你该尽的人事，无论结果如何，心中方能坦荡，不留遗憾。
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钱包，有些窘迫地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谷老师，我知道这不够卦金，我......
我接过钞票，对阿呆说：去，找给张先生三十。咱们这一卦，收二十。
张亮连忙摆手：不用找不用找，这已经太少了......
规矩就是规矩。我将找零的三十元塞回他手里，学生只收一顿饭钱，所以卦金二十，不能乱。剩下的，是你该留着吃饭的钱。
他攥着那三十元钱，眼眶又红了红，朝着我深深鞠了一躬：谷老师，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您不只是给我解了卦，更是......更是把我从一团乱麻里拽了出来。不管最后考试结果怎样，我向您保证，从今天起，到考试那天，我一定踏踏实实，全力以赴，绝不再虚度一分一秒。
去吧。静下心来，按照你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挥了挥手，记住，所谓的，往往就藏在你自己每一次的专注与努力之中。你如何对待事情，事情便会如何回馈于你。
张亮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慢慢走去。他的脚步比来时明显沉稳了许多，迈出的步子也坚定了些，走出一段距离后，甚至不自觉地挺直了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来时笼罩在他周身的那层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与怯懦，似乎被这京郊初冬的清冷风吹散了不少。
阿呆望着他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挠了挠他那一头总是乱蓬蓬的头发，不解地问：师傅，您刚才为啥不一开始就直接说他没用功呢？还要先讲一遍卦象，绕个圈子。
占卜之道，在于启发，而非训斥。我吸了口烟斗，任烟雾在口腔中回旋，若直接戳破，他面子上挂不住，心中或生抵触，反而听不进良言。借着卦象这个古老的，委婉点透，既合乎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也给了他一个体面反思的台阶。有些事，唯有他自己从心里真正领悟、承认，才会下定决心去改变。我用烟斗指了指桌上尚未收拾的铜钱，你看那官鬼爻与父母爻的衰败之象，归根结底，是他自身状态的映射。他复习敷衍，卦象便显衰微；倘若他之后能洗心革面，踏实向学，那么即便卦象未变，他自身的与也已悄然不同。占卜，窥见的是当下的趋势，而未来的轨迹，终究是由人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道家崇尚顺势而为我继续阐释，顺势，绝非听天由命、消极躺平。而是看清客观形势、明了自身状况之后，依然选择竭尽全力去行动、去争取，然后，无论结果如何，都能以一种通达的心态去接受和面对。张亮这孩子，若能借此契机，彻底戒掉这心神涣散、敷衍度日的毛病，那么即便此次科举失意，将来无论在哪个行当耕耘，都未必不能有所成就。有时候，点醒一个人认识并改正自身的过失，远比简单地告诉他一个吉凶结果，更为重要，也更为慈悲。
初冬的太阳渐渐西沉，光线变得愈发柔和金黄，将光秃秃的槐树枝和地上蜷缩的落叶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阿彩重新蜷缩回我的脚边，团成一个温暖的毛球。来福紧挨着它趴下，下巴搁在前爪上。一人，一猫，一狗，守着这间小小的、满是书香与茶香的谷一阁。烟斗里的烟丝，依旧在静静地燃烧，一缕缕青白的烟雾袅袅升起，融入暮色，飘向远方。
阿呆给我重新续上了热茶，又细心地在阿彩和来福的食碗里添了些食物和水。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认真地说：师傅，我以后......也想成为像您这样的人。既懂得卦象背后的玄机，也能读懂人心里的曲折。
慢慢来，凡事不可急于求成。我端起温热的茶碗，感受着那份暖意透过瓷壁传入掌心，国学这东西，浩瀚如海，不仅仅是书本上的卦辞爻象、经史子集，更要学会观察世间人，体察众生心，懂得人情世故。占卜，从来不是冷冰冰的符号推演，它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有着喜怒哀乐、困惑与期盼的人。能藉由这古老的智慧，帮人拨开迷雾，看清自己，重拾内心的力量与信心，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阿呆似懂非懂，但却用力地点着头：师傅，我记住了！占卜要懂人心，要教人踏实做事，不能光说吉凶！
我笑了笑，没有再过多解释。初冬的晚风依旧带着寒意，但在谷一阁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却弥漫着一种由内而外的暖意。茶是滚烫的，烟是醇香的，猫儿狗儿是安详温顺的，身边的徒弟是憨直可爱的。这样的日子，平凡，琐碎，却透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妥帖与美好。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怀着心事来到这样的地方，所求的，又何尝是一个简单的或的断语呢？他们捧出的，是一颗被现实困扰、不知所措的真心。而与的古老密码，或许早已启示：真正的答案，不在龟甲兽骨的裂纹里，也不在铜钱跌落的偶然中，而在那一次次虔诚的双手捧酒福字所示）的专注投入里，在能否及时察觉并驱离那叼走信心的（如字所象）的自我警醒与行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