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坐在谷一阁门口的老竹椅上,铜烟斗里的烟丝燃得慢悠悠,一股子陈年普洱混着烟草的味儿在鼻尖绕。
“师傅,师傅!”阿呆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芝麻饼,嘴角沾着渣,“张伯来了,就在门口,脸皱得跟包子褶似的,还一个劲儿搓手。”
我没睁眼,手指头敲了敲烟斗,“让他进来,桌上有刚泡的菊花茶,给他倒一杯。”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带着点慌慌张张的劲儿。张伯是街对面开杂货铺的,跟我认识有些年头了,平时挺爽朗一人,今天倒少见的局促,进门就往我跟前凑,脸上满是笃信又焦灼的神情,还没开口先叹了口气,“谷老弟,你可得帮帮我,我这心里头堵得慌,但这回我是真遇上好人了!”
我睁开眼,瞅了瞅他的脸。张伯今年五十出头,印堂那块有点发暗,但不算重,眼尾的纹路里带着点焦躁,可面色还算红润,不像是有大毛病的样子。“坐,先喝口茶,别急着说,你口中的‘好人’是怎么回事?”我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张伯坐下,端起茶杯一口就干了,又把杯子递还给阿呆,“再来一杯,再来一杯。”阿呆乐呵呵地接过去,“张伯您慢点喝,茶有的是。”
等张伯第二杯茶喝下去,才算稍微定了定神,语气里满是信服:“谷老弟,你知道‘还阴债’这事儿不?我跟你说,我这回是真欠着了!”
我挑了挑眉,手里的烟斗在石桌上磕了磕,“哦?怎么就笃定自己欠了?”
“可不是嘛!”张伯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点,“昨天我跟几个老伙计喝酒,聊起最近大环境不好,生意难做,钱难赚。其中一个说,他前阵子找了个‘大师’看,说是欠了阴债,还了之后运势立马顺了。他说我这情况,十有八九也欠了,赶紧让我找那大师,晚一天霉运就重一分!”
他越说越急,手都开始抖,却依旧难掩对“大师”的信任:“那大师真是好心人!说我欠的多,得烧整整1万个金元宝才管用,少一个都不行!1万个啊,按100个一袋算,就是100袋,得拉整整一车!我本来心疼钱,结果大师说‘法事我免费帮你做,不图钱,就想积点德’,只让我从他那拿元宝,按成本价算。”
“我跟他打听多少钱,他拍着胸脯说‘别人我都卖五块一个,看在你朋友介绍的份上,给你算三块,这可是纯成本,我一分不赚’。”张伯说着,还忍不住感慨,“你说这年头还有这么实在的人?我当时立马就觉得心里有底了,可回家琢磨半宿,又犯嘀咕——就算三块一个,1万个也得三万块!我这杂货铺本来就赚不了几个钱,得卖多少袋米、多少瓶醋才能凑够?可又怕不还真出事,只能来问你,你帮我参谋参谋,这大师说的准不准?”
我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他让你烧一车元宝,就说你欠得多?没说这债是哪辈子欠的、欠了多少数、债主是谁?”
“没!”张伯皱着眉摇头,却依旧辩解,“大师说‘命格带债,积欠甚多’,不用问那么细,问多了反而不敬,照做就行!还说烧的时候得选半夜十二点,找没人的地方,念叨他教的口诀,少一个步骤都不算数。我觉得大师说得有道理,敬神敬鬼,哪能瞎打听?”
“那你最近睡眠怎么样?”我又问。
张伯愣了一下,挠了挠头,“睡眠?挺好啊,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也没做啥噩梦,就是偶尔会梦到我家老婆子做的红烧肉,香得很。”
我听了,忍不住笑了,手里的烟斗又点了起来,“你这情况,还什么阴债?我看呐,不是你欠了阴债,是那‘大师’欠了卖不出去的元宝债!”
张伯急了,“咋不用还?那老伙计说得有模有样,大师也不像骗人的,还特意给我便宜两块钱!”
“他是他,你是你。”我吐了口烟圈,烟圈慢悠悠飘到槐树上,被风一吹就散了,“先跟你说这‘阴债’的由来,这说法打老辈就有,最早跟道家的轮回念想沾边。老辈人讲,人走了入轮回,这辈子想顺顺当当,得有‘阴德’撑着,欠了阴债,债主哪会让你安稳睡觉?早就在梦里找你讨债了,要么梦见有人要钱,要么梦见被人追,醒来一身冷汗。你倒好,睡得香,梦的是红烧肉,哪有半点欠债的样子?”
阿呆在旁边听着,眨巴着眼睛,“师傅,那他说的1万个元宝,是不是太多了?”
我看了他一眼,“你小子总算机灵了一回。”转而对张伯说,“老辈办这事,讲究‘心诚则灵’,元宝是表心意,几个十几个足够,关键在符引和诚心,哪用得着烧一车?我看呐,那大师八成是今年纸扎店冬至叠多了元宝,堆着卖不出去,就编个谎话,全塞给你这种心慌的人!”
“这种纸扎元宝,成本低得很,几毛钱一个顶天了,他卖你三块,一转手就是十几倍的利润,1万个就能赚两万多!”我敲了敲烟斗,声音沉了点,“他嘴上说‘免费做法事’‘不赚钱’,实则把算盘打得精响,就靠卖这些积压的纸扎坑钱!现在很多所谓的‘大师’都这样,不说收法事费,只说‘帮忙’,实则就是变着法儿卖纸扎,专挑你们这些不懂行又容易焦虑的人下手。”
张伯愣了愣,似乎没反应过来,“可……可他还给我便宜了呀,别人五块,我三块……”
“那就是他的伎俩!”我冷笑一声,“故意抬高原价,再给你点‘优惠’,让你觉得占了便宜,感激涕零,压根想不到自己早就掉进坑里了。他笃定了你不懂老规矩,又怕不还倒霉,才编出‘欠得多就得烧一车’的谎话,逼着你买他的元宝。”
“前两天我还见着一人,给死去的老爹烧卡车,说他老子开了一辈子卡车,得让老爹在底下也有车开。”我摇了摇头,“说是大孝子,实则是瞎折腾!他老子忙活了一生,累了一辈子,到了底下本该清静,结果还得被他硬塞个卡车,继续‘奔忙’,这哪是尽孝,分明是给自个儿求心安,瞎耽误事!”
张伯这才慢慢回过神,脸上的笃信渐渐褪去,换成了恍然大悟的懊恼:“这么说……我是被他骗了?他那些‘好心’‘便宜’,全是装的?”
“可不是嘛!”我点点头,“他就是利用你的焦虑,把自己包装成‘救星’,一边装善良,一边下套子。你那老伙计觉得顺了,不是元宝管用,是他花了钱心里踏实了,做事不慌了,自然就顺了点,跟那大师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真欠了阴债也简单。”我接着说,“先找正经懂行的人查清楚,欠了多少、欠的哪路债主,然后备上相应的元宝,画张符,找个干净地方烧了,心里念叨清楚‘欠债还钱,还请宽宥’,诚意到了就行。根本不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排场,更不用被人拿着‘免费帮忙’的幌子,骗走辛苦赚来的血汗钱。”
张伯彻底松了口气,后背的汗都干了,既庆幸又后怕:“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这几天白担心了,还差点把给老婆子买药的钱都搭进去!那家伙,真是装得太像了,说的话一套一套的,我居然真信了他的鬼话!”
“这世上啊,就有那么些人,拿着老辈说法的皮毛当本事,专骗你们这些心慌的人。”我指了指门口的桃树,“以后再遇到这种‘免费帮忙’的,先想三样:睡得香不香?梦里有人讨债不?他让你花钱买的东西,是不是透着一股‘卖不出去’的味儿?想清楚了,就不会上当了。”
张伯连连点头,“对对对,以后我肯定先问你!多亏了你,不然我这冤枉钱就白花了!”他顿了顿,又说,“对了,谷老弟,你上次说我那杂货铺门口的招牌,稍微挪挪位置好,我回去挪了之后,这几天生意还真好了点。”
“那是因为招牌挡了气口,挪开了气顺了,生意自然就好点。”我笑了笑,“你这是小问题,稍微调调就好。真要是大问题,才用得着正经测算,哪用得上烧一车积压的元宝,还被人骗?”
正说着,阿彩从藤筐里跳出来,伸了个懒腰,黑红的毛在阳光下闪着光,来福也跟着醒了,摇着尾巴凑到张伯脚边,用红鼻子蹭了蹭他的裤腿。张伯笑着摸了摸来福的头,“这小狗真乖。”
“可不是嘛,阿彩现在都不欺负它了。”阿呆笑着说。
张伯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彻底放下心来,起身要走,“谷老弟,谢谢你啊,回头我让老婆子做锅红烧肉,给你送过来。”
“行,我等着。”我点点头,看着他走出门,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
阿呆凑到我跟前,“师傅,原来那大师是把卖不出去的元宝往张伯身上塞啊,真是太坏了!”
我敲了敲他的脑袋,“这玄学的东西,讲究因人而异,就像中医看病得望闻问切。以后多学着点,别被人几句‘好心’‘便宜’的鬼话就骗了,要看清人心的真假,更要辨清那些‘噱头’背后的猫腻。”
阿呆揉了揉脑袋,嘿嘿笑,“知道了师傅。”
我笑了笑,拿起烟斗又点了一斗烟,烟丝的香味飘散开,老桃树的新芽在风里晃悠,槐树的枝桠投下斑驳的影子,谷一阁的日子,还是这么慢悠悠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