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我正用绒布擦着三枚乾隆通宝，昨夜下了场小雨，铜钱上沾了点潮气，擦起来倒有些涩手。忽然指尖一顿，三枚铜钱在桌上轻轻一滚，竟摆出个卦象的雏形——风火家人，变爻在三，化风雷益。我捏着烟斗往烟锅里填烟丝，心里暗忖：家人卦本主家宅，可这变爻带冲，怕是家里人各持己见，闹得不安生。
“师傅！师傅！”阿呆的大嗓门从桃树下钻进来，他扛着把锄头，裤脚沾了泥点，显然是刚去后院翻了地，“有客人！男的，穿西装，看着挺急的，说要找您帮帮他！”
话音未落，桃木帘就被人轻轻掀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件深灰色西装，领带打得规整，可衬衫领口皱巴巴的，袖口还沾着点咖啡渍。最显眼的是他的眉眼，眉尾微微下垂，眼下挂着乌青，颧骨处还有几道浅浅的细纹，这是“劳心纹”，主内外操劳、心事难平。阿彩蜷在桌角舔爪子，见了他只抬了抬眼皮，来福从窝儿里探出头，红鼻子嗅了嗅，没闻到善意，又耷拉着脑袋缩了回去。
男人走到桌前，双手下意识地搓了搓西装下摆，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您是谷老师吧？帮帮我。家里天天吵，我实在扛不住了。”
我指了指对面的小马扎，把刚沏好的碧螺春推过去：“坐。先喝口茶，慢慢说。”阿呆机灵，立马搬了张矮凳凑在旁边，手里还攥着个刚蒸好的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叔叔，我师傅算家事最准了，上次王大爷家……”
“阿呆，去把院子里的柴劈了。”我轻轻敲了下桌面，他吐了吐舌头，抱着馒头跑了出去，路过门口时还不忘回头朝男人笑了笑。
男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手指把粗瓷碗沿捏得发白：“我叫陈凯，在一家建材公司做销售经理。您说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我和我媳妇都上班，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可她总说我‘丧偶式育儿’，我真没偷懒啊！”
我指尖敲了敲桌上的铜钱：“测家事，六爻最宜。三枚铜钱，心里想着家里的光景，摇六次。规矩你该知道，收你一日收入便好。”
陈凯连忙点头，双手接过铜钱，捂在胸口默念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往桌上撒。我盯着铜钱落点，阿呆劈柴的声音在院子里断断续续传来，倒也不耽误看卦。
六次摇完，卦象赫然摆在眼前——竟和今早铜钱自发摆出的分毫不差：风火家人，变风雷益。世爻临白虎，动而化进神，应爻妻财临青龙，却被日建所克。白虎主争执，青龙主强胜，这分明是家里常有口角，女人性子要强，不肯退让的征兆。
“你爱人是不是凡事都要争个对错，不光在外面好强，在家带孩子也得按她的规矩来，你稍不如意，她就发脾气？”我慢悠悠点上烟斗，烟圈飘向窗外的槐树叶，雨后的树叶绿得发亮。
陈凯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诧异：“谷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媳妇在广告公司做策划，平时在单位就雷厉风行，回家管孩子也这样。我家姑娘上二年级，写作业必须坐姿端正，铅笔要削得一模一样，稍微差一点，她就把作业本推了重写。”
“我劝过她好几次，说孩子还小，别太严苛。”陈凯叹了口气，声音陡然拔高，“结果她立马就炸了，指着我鼻子喊‘我天天上班还要管孩子，你就不能上点心？嫌我管得不好，你自己来！’说完就摔门去书房了，连饭都不吃。”
这话正合卦象。风火家人卦，本是“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可如今女方在外争强，在内也不肯柔化，阴阳失衡，家里自然不得安宁。我弹了弹烟斗灰：“她闹脾气的时候，你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我只能自己带孩子啊！”陈凯往椅背上一靠，语气里满是憋屈，“上次她气了两天，我带孩子写作业、做饭、送兴趣班，样样都安排得好好的。结果她出来一看，又挑刺说我给孩子穿的衣服不搭，做的饭营养不均衡，絮絮叨叨骂了我半天。”
“她自己也上班，回来还得盯孩子，不累吗？”我问。
“累啊！可她就是要强！”陈凯揉了揉太阳穴，“她总说别人的媳妇既能拼事业又能把孩子带好，她也不能差。上次孩子考试考了第九，她非说没进前五就是没用心，逼着孩子熬夜刷题，我拦着，她又说我不重视孩子教育，闹得邻里都听见了。”
正说着，阿彩突然跳上桌子，用爪子拨弄了一下铜钱，来福在旁边汪汪叫了两声。陈凯被吓了一跳，随即苦笑了一下，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笑。
“谷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声音里满是无奈，“我不是不想管，可我怎么做都不对，现在孩子见了她就怕，我也快被逼疯了。”
“她不是真要挑你错，是太怕自己‘不够好’。”我指了指变卦，“风雷益，震木生巽风，主互助增益。她在外要强惯了，把职场上的竞争心态带到了家里，既想做好工作，又想当好妈，怕自己哪一样落了后，就成了失败的人。你呢，只想着‘别吵架’，却没帮她卸下心里的包袱。”
这时阿呆劈完柴跑了进来，擦着汗说：“师傅，柴劈完了！叔叔，您别愁，我师傅肯定有办法！”
我笑了笑，对陈凯说：“办法有三个。第一，每周找个晚上，你们俩单独出去走走，别聊工作也别聊孩子，就说说彼此的难处，让她知道你懂她的累，不是光觉得她在无理取闹——这叫‘泄火’，把心里的堵得慌说开了，气就顺了。”
陈凯点点头，认真地听着。
“第二，和她定个‘分工清单’，但不是硬邦邦的划分，而是‘补位’。”我接着说，“比如她负责孩子的学习规划，你就负责执行，像是陪孩子刷题、检查作业；她下班晚，你就先接孩子做饭；她要是在单位受了气，回家你就多担待点，别跟她计较孩子的小事。《道德经》里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你们得互相补对方的缺，不是比谁做得好。”
“第三，找个机会，带她看看别人的‘不完美’。”我抽了口烟，“比如周末带孩子去小区广场，让她看看别的爸妈也有顾此失彼的时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十全十美。再跟孩子说，妈妈上班辛苦，对她严格是为她好，但有难处可以跟爸妈说——孩子的态度软了，她的心气也会跟着软。”
陈凯皱着眉琢磨了半天，忽然眼睛亮了：“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上次她同事产假回来被降职，她回来愁了好几天，我当时只劝她别担心，没问她是不是怕自己也这样。”
“就是这个理。”我点点头，“她要强的背后是焦虑，你得先接住她的焦虑，再帮她理顺家里的事。《易经》里说‘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家里虽不能太纵容，但也不能总剑拔弩张，和和气气才能长久。”
陈凯起身告辞，临走时放下三百块钱：“谷老师，这是我一天的收入，太谢谢您了。”阿呆送他到门口，还不忘喊一句：“叔叔，记得带阿姨去吃好吃的！”
等他走了，阿呆挠着头问：“师傅，您说陈叔叔能做好吗？”
我看着槐树上叽叽喳喳的麻雀，笑了笑：“变卦是益卦，主增益互助，只要他肯用心帮他媳妇卸包袱，肯定能好。”阿彩蹭地跳到我腿上，蜷成一团，来福也慢悠悠走过来，趴在我脚边打盹。
晌午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阿呆在院子里晒刚劈好的柴，我坐在门槛上抽烟斗，忽然听见桃树下传来说话声。抬头一看，正是陈凯和他爱人，两人手里提着菜，他爱人手里拿着一杯奶茶，虽然还没笑，但脸上的紧绷劲松了不少，陈凯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语气格外温和。
“师傅！您看！”阿呆也看见了，兴奋地指给我看。
我点点头，没说话。这世间的家事，从来不是谁对谁错的争执，更多是彼此的焦虑没处安放。所谓丧偶式育儿，有时候不是没人管，是没人懂。就像那桃树和槐树，一春一秋，一荣一枯，互相照着，才能守得谷一阁的安稳。
阿彩打了个哈欠，来福伸了个懒腰。院子里的烟火气慢慢散开，说到底，家不过是有人肯替你分担焦虑，有人愿与你互相补位，这样才能阴阳调和，万事顺遂。
其实哪有那么多真“丧偶式”，大多是女的太好强，把好好的日子给拧巴了。
不是男人不干活，是她总看不上人家干活的样儿。比如男的主动给孩子喂饭，她嫌人喂得慢、先喂菜后喂饭不对；男的收拾完客厅，她又蹲下来扒拉角落，说“这儿还沾着灰呢，跟没收拾一样”。反正只要没按她的标准来，那就是“不用心”“瞎糊弄”，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说。
男的次数多了也寒心，索性懒得动了——反正干了也挨骂，还不如歇着省事儿。结果她一看男的不伸手，就喊自己是“丧偶式育儿”，压根忘了最开始是自己把人往外推的。
老话早说了，“女人以柔制刚”，你看那些过得顺的，不是有多厉害，是会软下来。比如男的喂饭慢了，笑着说“你跟孩子慢慢聊，我去把汤热上”；收拾得没那么细，也说“辛苦啦，客厅看着亮堂多了”。你给点软话，他下次反而愿意多干，日子不就顺了？说到底，太要强反而给自己添堵，温柔点的女人，往往更有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