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秋老虎还没褪尽,街角的槐树叶却已落了薄薄一层,扫得阿呆直跺脚。我坐在谷一阁门槛上抽烟斗,阿彩蜷在桃树枝桠上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刚结的小毛桃——这是棵晚熟的秋桃,每年要等霜降前才会泛红,眼下挂着的都是青嫩的小果子。来福趴在门墩旁,红鼻子皱着,盯着路过的蝴蝶直吐红舌头,傻气十足。
“师傅,您说这蝴蝶也有八字不?”阿呆拿着扫帚凑过来,裤脚还沾着草叶,“它总绕着桃树飞,是不是跟这树犯冲啊?”
我没睁眼,用烟斗指了指他脚边:“先把槐叶扫干净,别让露水打湿了。蝴蝶活不过霜降,哪用得着看八字,六爻都嫌费神。”
正说着,街那头走来个人。脚步很轻,不像是寻常赶路的人。我抬眼一瞧,这人三十上下年纪,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僧衣,袖口磨出了毛边。身形清瘦,脸膛却很干净,只是眉宇间带着股说不清的淡,像蒙了层雾的月亮。最显眼的是他的耳朵,轮廓分明却偏薄,耳垂虽有肉却无坠感,这在相书上是“六亲缘浅”的相。
他走到门口,没直接进来,先对着桃树和槐树鞠了一躬,动作虔诚得不像来问事的。来福抬头看了看他,没叫,又耷拉下脑袋。阿彩从树上跳下,蹭了蹭他的裤腿,竟难得没炸毛——这猫平日里见了生人防备得很,今儿倒奇了。
“请问,是谷老师吗?”他声音很低,像风吹过竹叶,“想请您帮帮我。”
阿呆抢先应道:“找我师傅就对了!您坐您坐,我给您倒茶。”说着就往屋里引,差点撞翻墙角的罗盘,慌得他赶紧伸手扶住,脸都红了。
那人在八仙桌旁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直却不僵硬。我把烟斗在桌边磕了磕,慢悠悠进屋:“施主想问什么?先说好,生死灾厄我不算,寻常事六爻便够。”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乾隆通宝,磨得发亮,一看就是随身带了多年的。“我叫了尘,在西山的庙里住了三年。近来总有些俗事缠心,想问问是不是自己尘缘未了。”
阿呆端着茶过来,刚把杯子放在桌上,一听“了尘”二字就忍不住嘴快:“师傅,他名字都带‘了尘’,还能有尘缘?这不是跟桃树秋天结果一样,不合时宜嘛!”
我瞪了阿呆一眼,拿起铜钱递过去:“心不静,名字再清净也没用。你摇卦吧,心里想着要问的事,连摇六次,力道别太轻也别太重。”
了尘依言接过铜钱,双手合十默念片刻,掌心微微用力,第一次抛在桌上。我眯着眼看,初爻是少阴。接连六次下来,卦象渐明——山地剥卦,五阴剥一阳,主小人得势,君子退避。
“剥卦,”我指尖点着桌面,声音沉了些,“上艮下坤,山附于地。你本想退隐避世,把心扎在庙里,却总有人事找上门扯你的根,不是你尘缘未了,是你这命里,本就不该强留尘世争俗物。”
了尘抬眼,眼里终于有了点波澜,像平静的湖面落了颗石子:“谷老师这话,和当年一位老道长说的一样。他说我是‘日干太旺无依’,早晚要归空门,只是我总想着,爹娘走前盼我好好过日子,才迟迟没剃度。”
这话倒让我来了兴致,手指在桌沿敲了敲:“你生辰是什么时候?报来我听听。”
“戊申年,庚申月,戊午日,甲寅时。”了尘报得很顺,每个字都清晰,想来是在心里记了十几年。
我低头,手指在桌上虚排干支,心里已明了大半:“戊土日主,生于申月,却得年柱戊申帮身、日支午火生扶,火土旺得很;时柱甲寅官星虽透,却被月令庚申食神夹克,官星无力制身——这正是《喜忌篇》里说的‘日干太旺无依,不为僧了就为道’。”
阿呆凑过来,脑袋差点碰到桌面,眼睛瞪得溜圆:“师傅,啥意思啊?他这八字是不好吗?比我上次算的‘财星弱’还糟?”
“不是不好,是太偏。”我拿起烟斗,从烟袋里捏了点烟丝填上,“戊土本是城墙土,要财官来制、来疏导,才能成栋梁护一方;可他这八字,财星藏在辰丑暗处不露,官星又被克得没力气,就像一堵没人管的城墙,要么任由风雨冲垮,要么就得自成一方清净地,不沾外面的纷扰。古人说‘财禄官星俱无,出家为僧为道’,就是这个理。”
了尘轻轻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我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爹娘盼我考功名、娶媳妇,可我看着私塾里的书本就犯困,倒是跟着奶奶去庙里上香时,见了佛像、听了木鱼声就觉得心里踏实。十五岁那年,爹娘得了急病走了,我把家里的东西分给邻里,就去了西山的庙,本以为能安心待着,可前阵子,老家的远房亲戚找过来,说我爹娘留下的祖宅该分,让我回去做主,还说我不回去就是不孝,天天在庙门口闹,住持怕影响不好,让我先出来避避。”
“那祖宅您想要么?”阿呆插嘴问,语气里满是好奇——在他看来,祖宅是大事,怎么也该争一争。
了尘摇头,眼神又恢复了那种淡然,像风吹过水面后又归于平静:“身外之物,有什么好争的。只是他们说的‘不孝’,像根刺扎在我心里,夜里总睡不着。”
我点燃烟斗,吸了一口,吐出来的烟圈慢慢散开:“你这八字里还有华盖星的气。申子辰见辰为华盖,你年支是申,日支午虽不带辰,可时柱寅木冲了申金,反倒把华盖的气引动了。命书里说‘华盖临时值孤寡,为僧为道得安静’,你本就该是清净人,硬要把你拉进世俗的纷争里争房、争钱,自然坐立难安,就像把秋桃移到夏天种,活不了。”
“那您打算回去吗?”阿呆追问,手还抓着扫帚柄,一副“你要是回去我就帮你想办法”的模样。
了尘没立刻答,转头看向窗外的桃树,目光落在那些青嫩的小毛桃上:“我来的时候,看见这桃树和槐树长在一起。老道长说过,桃为阳,槐为阴,阴阳相济才长得好。可我这命,就像只有阳没有阴,火土太旺,只能往清净处去,沾不得世俗的阴寒纷争。”
“也未必非要躲进山里。”我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道家有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白居易也说‘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真正的清净,不在地方偏不偏,在心里静不静。”
了尘愣了愣,眉头微蹙:“谷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回去处理祖宅的事?”
“回去一趟,把该办的手续办了,祖宅的事得拎清楚。”我指了指桌上的卦象,“你这剥卦虽主退避,但五阴之下藏一阳,说明你心里还有决断力;加上食神旺,本就有化解纷争的智慧,只是被‘要出家就不能沾俗事’的念头困住了。那些亲戚嘴上喊着‘不孝’,未必是真为你好,不过是惦记着房子——人性里的贪念,有时比卦象还直白。”
阿呆挠挠头,一脸不解:“师傅,您是说他们是装的?就为了抢房子?”
“傻小子,人心隔肚皮。”我敲了下他的额头,“他爹娘早亡,没留下明确的字据,那些亲戚便借着‘孝’的名头来闹,真要是为他好,怎会逼着出家人争家产?”
了尘垂眸,指尖攥了攥衣角,没说话,却也没反驳——想来他心里早有察觉,只是不愿承认。
“回去吧,”我放缓了语气,“不是让你争,是把产权厘清,该是你的,一分也别让,这不是贪,是给你自己留条后路。人是有根的,那祖宅是他爹娘留下的根,也是他跟尘世最后的牵连,厘清了,才算真的了了尘缘。”
了尘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慢慢变缓。来福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用红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暖乎乎的。他愣了愣,随即笑了,伸手摸了摸来福的头,动作很轻:“谷老师说得对,是我太执着于‘清净’,反倒忘了,有些事不厘清,永远是心里的疙瘩。就像这秋桃,不把枝桠理清楚,果子也长不甜。”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看槐树叶又落了几片,飘在地上叠成薄薄一层:“你这八字虽偏,却无大凶,只是要记住,‘身旺无财,有出家之心’是天性,但天性也能顺而不逆——回去把产权办明白,再给你爹娘上柱香,堵上那些闲言碎语,往后在庙里修行,才能真的无牵无挂。”
了尘起身告辞,双手合十对着我鞠了一躬,走到门口时,又对着桃树和槐树鞠了一躬,这次的动作比来时更从容。他的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却不再有那种沉甸甸的沉重感,像卸下了背上的包袱。
阿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挠着头问:“师傅,他真能厘清产权吗?那些亲戚会不会再闹啊?”
我把烟斗里的灰烬倒掉,阿彩从树上跳下来,跳上我的肩膀,尾巴绕着我的脖子蹭了蹭:“他食神旺,有化解的智慧,只要不软着性子让步,那些亲戚拿不到好处,自然不会再闹。”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拿起扫帚,又去扫新落的槐叶,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贪念”“产权”,像在琢磨什么难题。来福追着一只黄蝴蝶跑远了,红鼻子在草丛里一颠一颠的,偶尔停下来对着蝴蝶叫两声,声音软乎乎的。我看着夕阳照在谷一阁的牌匾上,红漆字泛着暖光,忽然想起年轻时师傅说的话:“真正的修行,不是躲开众生,是在众生里守住自己的心,该厘清的事不糊涂,该放下的事不执着,就像秋桃,该疏枝时疏枝,该结果时结果。”
夜里下了场小雨,不大,却把街角的尘土洗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早,阿呆刚打开门,就看见门口放着个布包,弯腰捡起来打开,里面是那几枚乾隆通宝,还有一张叠得整齐的纸条。他拿着纸条跑进来,声音里带着点兴奋:“师傅,是了尘师傅留下的!”
我接过纸条展开,上面的字清瘦有力,和了尘的人一样:“谢谷老师点化,今已归乡。祖宅已找里正立据,产权归我名下,只留一间给照看爹娘坟茔的邻居,其余锁起,旁人再无话说。昨日已去爹娘坟前上香,许了每年清明回来祭拜,乡亲们也都闭了嘴。俗事皆了,当回山潜心修行,日后若有机缘,当携香火登门致谢。”
“师傅,他真把产权厘清了!”阿呆凑过来看纸条,眼睛亮晶晶的,“还留了间房给邻居,这下那些亲戚再也没法闹了吧?”
我把纸条折好,放进抽屉里,转身给来福倒了碗剩饭——这狗早上还没吃东西,正围着我的脚边转。阿彩蹲在旁边盯着狗碗,时不时伸爪子扒一下,想抢块肉丁:“嗯,他没糊涂,既守住了爹娘留下的根,又没沾贪念,这才是真的了了尘缘。那些亲戚图的是钱,产权明确了,没便宜可占,自然不会再纠缠。”
“那他给爹娘上坟,许了每年回去,算不算还沾着尘世的牵挂啊?”阿呆又问,手里还抓着扫帚。
“不算。”我看着窗外的桃树,经过一夜小雨,那些小毛桃更显青嫩,“那不是牵挂,是尽孝,是做人的本分。连爹娘的坟茔都忘了,才算真的断了根,可他是出家人,不是无情之人,这份本分守住了,心里才踏实。”
阿呆似懂非懂,点点头,抓起扫帚又去扫院子里的落叶。阳光穿过桃树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那些看似杂乱却自有章法的八字纹路。我拿起烟斗点上,看着烟雾慢慢融进晨光里,心里想着,这世间的命,从来都不是定数,人性也未必全是恶,就像这谷一阁的树,桃树结果、槐树落叶,各有其道;人也一样,不管是在庙里修行,还是在尘世里历练,只要守住本分、厘清是非,就能活出自己的清净,哪怕偶尔沾点烟火气,也不碍着心里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