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二十多个大学生吵吵闹闹地涌进谷一阁,把院里的马扎坐得吱呀乱响。我往烟斗里塞了点烟丝,就看见阿彩炸着毛蹲在桃树枝上,尾巴不停地扫来扫去。可怜的来福被扫得直打喷嚏,还咧着嘴傻乐,口水啪嗒一声滴在穿汉服姑娘的裙子上。姑娘吓得跳起来,逗得大伙儿笑个不停。
戴渔夫帽的男生扯着嗓子喊:“谷老师!现在都兴看心理医生,您这算卦的和人家有啥不一样?老祖宗那套真能当心理咨询用?”
我抽了口烟,烟味混着槐花香飘起来,指了指天上的云说:“要说区别,人家心理医生像教堂里的神父,非得让你自己找毛病,说得你好像哪儿都不对。咱们老祖宗的易经八卦不一样,就像老中医看病,讲究替人着想。出了事能怪别人的,绝不怪你,怪地不平、怪天气不好都行,实在没辙了,最多说你上辈子有点小问题,但绝不会否定现在的你。这就是咱们的中式心理学!”
扎双马尾的姑娘举着手机挤到前面:“老师,网上说心理医生一小时收费500,时间一到就赶人。您这儿20块能聊一整天,不亏本吗?”
我没急着回答,抬手往堂屋西墙指了指。阳光斜照在墙上,那儿写着一行朱砂字,是三年前用朱砂混着松烟墨写的,字迹看着特别稳重。阿呆总说这字跟庙里刻的石碑似的,看着就靠谱。
“你们看那行字。”我磕了磕烟斗,“卦金不设上限,谋生的人给的钱不能比一天赚的少,学生嘛,给的钱够吃顿饭就行。”
话音刚落,穿格子衫的男生突然冷笑一声:“谷老师,既然是修道之人,不应该普度众生、分文不取吗?收了钱,可不就落了俗套?”
院里突然安静下来,阿彩跳下树枝,歪着脑袋盯着说话的人。我慢悠悠地又点上烟斗,火星在青烟里明明灭灭:“总有人觉得,沾了‘玄学’二字就该喝西北风。可您琢磨琢磨,要是连饭都吃不饱,拿什么给人解困?”我指了指墙上的朱砂字,“这行字后头还有半句——‘渡人者,先自渡’。我不是活菩萨,得先活着,才能接着渡人。”
正说着,阿呆嘴里叼着半块烧饼跑出来,腮帮子鼓得老高,烧饼渣掉了一身,他慌忙用袖子抹了抹:“师傅这规矩可不是随便定的!就说槐月居的王罗盘老板,上个月急得火上房,连员工工资都快发不出了!”
我瞪了他一眼,转向那个质疑的男生:“王老板请我看风水时,我用罗盘一测,好家伙,他店里的财位正对着后巷的化粪池,犯了‘污气冲财’的忌讳。再看他八字,月令带劫财,流年遇空亡,正是破财格局。我让他把店名改‘槐月居’,收银台挪东南巽位,‘槐’字用朱砂描红——槐树属阴,配上火红朱砂,正好阴阳调和。”
“他给的谢礼,我收得心安理得。”我看着学生们年轻的脸,语气缓和下来,“他靠那火锅店养活三十多个伙计,这钱是我凭本事赚的。可你们不一样,学生没收入,20块钱对你们来说,够在食堂吃顿一荤两素,这样你们来聊天也不会有负担。你们平时压力大,考研不顺、恋爱闹矛盾,来这儿不一定是真信算卦,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要是收贵了,你们下次有烦心事,还敢来吗?”
戴眼镜的姑娘小声问:“那您为什么有钱人和普通人收费不一样?”
我笑了笑,往烟斗里又添了些烟丝:“这行有句老话叫‘玄学无用,分文不值’。普通人找我,大多是解心结、寻个方向,花顿饭钱听两句实话,不亏。可改命转运这种事,没几个人真担得起。去年有个摆摊卖煎饼的大姐,非要赊账让我帮她改财运,我好说歹说劝住了。
为啥?这份代价,不是她能承受的。”
我顿了顿,看着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晃:“再说个扎心的理儿——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像明明看见前面有个坑,好心提醒,有人偏说‘我命里不会掉进去’。等真摔得鼻青脸肿,又怪旁人没拉他一把。这种人,给得再多也填不满欲壑。就像我见过不少学生,读书时给十块八块来聊心事,我从不挑理;可等他们工作了,反而质问我‘为什么涨价’。我总说价格没变,只是他们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你们知道有钱人和穷人的区别吗?”我突然轻叩烟斗,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穷人总盯着价格,买菜为一毛钱讨价还价,找服务也要货比三家——比的全是价码。有钱人同样货比三家,却只问谁能办成事、谁的法子最灵验。”
穿AJ的男生张了张嘴,我抬手止住他:“就像香港李富豪说的,‘一块钱的东西砍到九毛,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一块钱的服务砍到九毛,最后可能只拿到五毛钱的效果。但你给两块,兴许能换来五块钱的回报’。这就是买卖和投资的差别。”
阿呆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腮帮子还沾着烧饼渣:“师傅总说,有人花着地沟油的钱,偏想要生态菜的品质,可不就是想p——”,屁吃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我踹了脚凳子,他吐着舌头缩回去,逗得众人直乐。
我弹了弹烟灰,望着西边烧红的晚霞:“老祖宗讲‘一分价钱一分货’,放到咱们这行更贴切。你想要改命转运的法子,却连一顿饭钱都舍不得掏,哪有这等好事?”
“有人觉得我心肠冷,见贫困生不帮,遇溺水者不救。”我又吸了口烟,烟雾在夕阳里打着旋,“这都是拿热脸贴冷屁股换来的教训。曾经有个孩子,我从他初中一路帮衬到成家立业,孩子出生了还常来谷一阁喝茶。”
我顿了顿,望着屋檐下摇晃的风铃,声音沉了几分:“后来他想升迁,找我卜卦,一听要按日工资收费,当场变了脸色。‘以前读书时您才收十块八块,现在开口就要五百?’他掰着指头跟我讨价还价,‘五十行不行?要不六十六?’见我没松口,又咬咬牙,‘八十八总够了吧?’”
阿彩不知何时跳上八仙桌,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手里的烟斗。我伸手抚了抚它的毛,苦笑一声:“他忘了,读书时问的是考试能不能过,如今求的是官运亨通。揣着买白菜的心思,却想要点石成金的法子——哪有这等便宜事?”
他却不想想,若是问的问题连一日收入都不值,又何必来问天机?”我敲了敲烟斗,“我这儿还有后半句规矩——‘不准无用,分文不取’。与其纠结卦金高低,不如先想想,自己求的到底是心里安慰,还是真要改命?”
穿AJ的男生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我爸以前懒得锻炼,啤酒肚大得像怀孕,心理医生让他多出去活动,他根本不听。后来找您帮忙,您说他是被霉运影响,早上的阳光最补阳气,山顶吸收最好。我爸第二天五点就爬香山去了!”他挠挠头压低声音,“当时您按我爸的收入收了四位数的谢礼,我还觉得贵……现在不仅脂肪肝没了,生意也跟着顺了,才知道这钱花得值!”
我笑着弹了弹烟灰:“你爸那是要改健康运,自然得按分量来。可你上次花二三十块找我问考试能不能过——”我朝他眨眨眼,“问的事儿不同,收的卦金自然不一样。就像直接让人爬山锻炼,大家都嫌累;换成采日月精华,劲头就来了。老祖宗的智慧,讲究顺着人的心思来,就像阿彩炸毛的时候,你硬摸它肯定被抓,扔个线团逗它,它自己就玩起来了。”
夕阳把槐树影子拉得老长,阿彩不知什么时候跳到我肩上,爪子扒拉着烟斗想玩。学生们收拾好笔记本,有个姑娘偷偷塞给来福半根火腿肠,这傻狗叼着肉躲到桌底,尾巴摇得沙沙响。
临走时,戴渔夫帽的男生问:“谷老师,您收学生这么少的钱,到底图个啥呀?”
我望着渐渐暗下来的院子,墙上的朱砂字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想起师傅说过的话:“干我们这行,赚多少钱不重要,能帮人解决多少烦心事才是真本事。我就图你们有个能说心里话的地方,离开这儿的时候,心里能敞亮些。这世上的事儿,不能都用钱衡量,就像西医开药、中医熬汤,各有各的用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讲究顺势而为,你们年轻人心里有委屈,得顺着脾气哄。”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可里头藏着的才是真章。我摩挲着烟斗,看阿彩蜷在桃树下打盹,来福吐着舌头追自己尾巴。积功德、广结善缘从来不是喊口号——替人消灾解惑,耗的就是身上的功德。就像用瓢舀水,舀得太急,水没了瓢也漏了。
“知道为啥很多风水师瘸腿瞎眼,落个五弊三缺?”我压低声音,看着学生们瞪大的眼睛,“功德不够还硬要插手因果,只能拿寿元、福报填窟窿。”我指了指墙上斑驳的朱砂字,“所以我定规矩,不该帮的不帮,不该收的钱不收,守着这分寸,才能细水长流。我帮你们其实上也是在给自己积功德。”
阿呆挠着头傻笑:“师傅,要不下次给阿彩和来福挂个‘心理辅导猫’‘治愈系犬’的牌子?”
我笑着踹了他一脚:“去你的!明天带点炒花生来,咱们接着聊八字算命和占卜到底有啥不一样!”
院子里的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墙上那行朱砂字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就像给这充满烟火气的小院,镀上了一层老祖宗传下来的温暖光芒。
我磕掉烟斗里的烟灰,火星落在青石板上渐渐熄灭,就像把心里的善意,轻轻埋进了晚风里——而那些未了的因果,正随着暮色里的炊烟,在天地间慢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