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讲一个几年前的故事吧。
那年秋分刚过,京郊的风就带了凉意,卷着槐树叶落在谷一阁的门槛上。阿呆抱着刚晒好的卦书进来,傻呵呵地说:师傅,这风一刮,胡同里飘的都是炒栗子香。师父师父,你说香山的炒栗子今天还卖吗?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咚咚咚的敲门声,力道重得差点把门框震掉灰。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绸缎褂子的中年男人,身形消瘦却仍挺直腰背,脸上挂着乐观的笑意,可细看印堂发暗发黑,眼下两道深深的青纹——这是阴德亏空、福报耗尽的面相,看这成色,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谷先生,您可得帮帮我。男人声音发虚,刚坐下就喘粗气,手里攥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我这身子突然垮了,医院查不出啥大毛病,可就是浑身无力,吃不下睡不着,您给看看是不是撞了啥邪?你给我破破。
阿呆赶紧搬了张结实的凳子过来,还特意垫了块棉垫,小声嘀咕:叔,您这脸看着可不太好,跟我上次见的病...我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阿呆缩着脖子噤了声。
男人也瞪了阿呆一眼,又赶紧堆起笑朝我递盒子:大师,这里面是点小意思,您要是能帮我把邪祟驱了,另有重谢。我瞥了眼盒子,金光闪闪的,摆摆手没接,只接过他的八字——这八字我熟,三年前他来过谷一阁,姓黄,是做建材生意的。
那时的他非常瘦,之所以印象深刻,不仅因为他的八字,更因为他一屁股坐坏了我一把椅子。临走时,他还偷偷在桌子下塞了几千块钱,脸上挂着乐呵呵的笑,像极了弥勒佛。如今再见,他虽身形更显瘦削,却拍了拍干瘪的肚子打趣:看,减肥了。还不用跑步。多好。
那年他春风得意,穿着貂皮大衣,拍着胸脯说自己生意做得多大。我排开他的八字,年柱逢午,病符正好落在午上,且八字中偏印枭神与食神同旺,形成枭神夺食之象。枭神主谋略算计,食神为福禄之源,两强相争,必因贪谋利益损耗福报。加之财星过旺克印,印星为守护之神,印伤则失庇佑,本就容易因贪财损健康。你这命里病符坐实,最忌三样东西:贪杯、贪嘴、贪财。我当时敲着桌子警告,酒属阴水,最缠病符;油腻荤腥伤脾胃,是催命符;偏财太旺损阴德,早晚要遭报应。往后少喝酒,多吃素,生意上别做亏心事,不然过几年逢庚子年,子水冲午火,病符变...话未说完,被他掏出烟盒拍在桌上的声响打断。
谷大师这话说得太玄乎!做生意哪有不赚钱的?酒肉是应酬,没这些咋拉关系?他丢下十几张毛爷爷,拎着包起身就走,貂皮大衣扫过门槛时,还蹭掉了半片槐树叶,那背影透着股财大气粗的傲慢。
而他此番送来金条,其实遵循的是古礼——一根50g为一两,紫檀木盒装10根,正好一斤,这价格说是买命钱也不为过。只是他命数如此,大势不可为,我即便贪这几根条子,也无力回天。
黄老板,三年前我让你戒的三样,你一样没戒吧?我慢悠悠地装烟斗,是不是顿顿离不开白酒,一天三顿全是大鱼大肉,生意上还做了不少缺德事?
男人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大师您咋知道...前两年我为了市场,害得人家倾家荡产。这几年天天喝茅台,一顿能吃半斤红烧肉...可我这不是想着,烧点香做点法就能化解吗?前阵子还去庙里捐了不少香油钱呢!
我敲了敲烟斗,沉声道:命理有云德不配财,必有余殃。商场博弈本是常事,但你赶尽杀绝断人生路,犯了财多身弱,劫财克命之忌。须知留三分余地,是给自己积阴骘,损人太甚则福报尽失,灾厄自至。
阿呆在旁边听得咋舌:师傅,他这是把福报都败光了吧?
可不是咋的。我点着烟斗抽了一口,烟雾缭绕里看得更清他脸上的死气,《三命通会》里写得明白,病符星者,太岁后一辰,主疾病灾厄;其冲为死符,主刑伤短折。你命里病符在午,庚子年子水冲午,本就凶险,你还天天贪杯喝阴水,贪嘴损脾胃,贪财损阴德,这不是自己往死路上奔吗?
阿彩突然从膝头跳下去,对着男人哈气,喉咙里发出低吼,来福也跟着进来,红舌头吐着,却不敢靠近,只在门口打转。男人吓得往凳子里缩了缩:大师,那您给做个法吧!多少钱我都出!我听说做场大法事能消灾,我这就去准备香烛!
我把烟斗往桌上一磕,沉了脸:别费那劲了。烧香找和尚去,我们道门不兴这套虚的。你这是自己作的恶果,阴德损了,福报尽了,就像杯子底漏了,再怎么加水也满不了。《道德经》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你做的亏心事,烧多少香都抹不掉。
男人突然跌坐在椅子上,方才慌乱要跪的急切全然褪去,脸上浮起一抹苦笑——那夺眶而出的眼泪,不过是精心设计的戏码。他盯着手中的紫檀木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谷大师,您看得透彻。我不怕死,可我闭眼后,那些被我逼到绝路的人,能放过我妻儿吗?
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释然与悲怆:我这肝癌晚期的身子,不过是在等死。可我儿子才八岁,妻子体弱...我若走了,他们拿什么活下去?屋内陷入死寂,唯有阿彩的低吼声与来福的呜咽声交织。
他突然攥紧拳头,语气带着一丝希冀:大师,我本想变卖家产,给那些竞争对手送去,再开个公开道歉会。我想着,诚意到了,总能消弭他们的恨意...
我神色凝重地敲了敲桌沿:黄老板,墙倒众人推,人性的贪婪远超你的想象。你如今示弱,只会让他们如饿狼嗅到血腥味般蜂拥而上。当年你断人活路时,他们便已恨你入骨,如今见你落难,岂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见他眼神动摇,我继续说道:莫要心存侥幸。变卖产业的钱,必须暗中转移,带着妻儿连夜离开。只有远离是非之地,送孩子出国,你们一家才能寻得生机。
至于烧纸...我从抽屉取出符纸,阴阳相隔,烧些纸钱能让你在那边有个照应。这事儿我当面说与你,是瞧你豁达,不惧生死。
他沉默良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解脱:好!好!我这就去办!攥紧紫檀木盒起身时,他回头深深一揖:大师这番话,比任何法事都有用。
男人脸色灰败,攥着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阿彩跳上桌子闻了闻金条留下的痕迹,又嫌弃地跳开了。
阿呆把书往抽屉里收,挠着头问:师傅,他真的没救了啊?烧纸真的能帮到他吗?
救不了了,他自己把路走死了。我抽着烟斗,望着门口飘落的槐树叶,但能让他死前安顿好妻儿,也算尽了人事。
第二年庚子年夏日一个傍晚,黄老板的老婆来了,穿着素色衣服,眼睛红肿着:大师,谢谢您。他回去后就开始处理生意...她哽咽着,这些日子,他带着我们看遍了世界,陪着孩子、陪着我,看山,看水...
我叹了口气,指了指虚空:他把该做的都做了。黄太太留下谢礼一根金条——这是他生前交代的,太太很懂礼数。
阿呆盯着桌上的那根金条,嘟囔道:可他一开始要给您钱,您不收;等他...走了,家里人还得补上,这又是为啥呢?
我往烟斗里添了些烟丝,慢慢点着: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讲究。咱给人断生死,说直白点就是偷了天机,泄露这种要命的消息,损阴德、折阳寿,哪能当场收钱?就好比你从阎王爷本子上提前透了信,哪能还伸手要钱?但家人后头补上红包,里头的门道可多了。
我指了指墙上的八卦图,接着说:一来,这是给咱泄露天机的补偿。我把他的死期说破了,自己身上就沾了因果,这红包算是让他们替我挡一挡灾。二来,生死事涉阴阳两界,我提前道破,坏了原本的命数平衡,当场收钱就像在阴阳簿上画了个歪道子,往后要惹麻烦。等事儿了了再补,就当是把这道子重新描正了。三来,人走之后,还有头七、超度这些法事,丧葬里头的讲究多得很。我既然提前断了他的生死,这些事家人多半还得找我。这红包,也算先押着后面帮忙操持的谢礼。
那要是不找您做这些呢?阿呆追问。
就算不找我,这礼也少不了。我望着渐暗的天色,烟圈慢悠悠飘向窗外,老辈管这叫了因果,得等逝者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魂归地府、因果落定了,家人再备上厚礼来答谢。这不是为了图钱,是为了给那段泄露天机的缘分画个句号,也为了让我身上的因果能顺顺当当地解了。
阿呆挠挠头:可我听人说三不收,好多人觉得当时不收,往后就不用给了,正好省点事。
我重重磕了下烟斗,眼神沉了些:这就是世人趋利而忘德了。他们看书只看前半段,听老话只听头一句,哪知道三不收后头跟着事了补?当年我师傅就说过,生死卦最忌贪财急收,却也最忌无德不补。现在多少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省下这份礼是赚了,殊不知断了这份因果,反倒是亏了阴德。
那您现在不怎么开生死卦,也是因为这个?
可不是。我望着门口那棵老槐树,枝叶在风里晃悠,早年还遇见过懂规矩的,逝者过了七七就带着礼来谢,话里话外都是敬重。现在呢?大多是想着当场给钱消灾,消不了就翻脸,哪还记得什么了因果的规矩。与其事后心寒,不如干脆不开这生死卦,省得沾一身不清不楚的因果。
我望着门外渐暗的天色,缓缓道:咱们看命算卦,虽是泄露天机,但也得存几分慈悲。黄老板临终前能为妻儿谋条生路,这根金条不是卦金,是他求个心安。有些规矩是死的,人心却是活的...
夕阳透过槐树叶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阿彩叼着妇人留下的半块柿子,慢悠悠踱向桃树;来福摇着尾巴,把最后一点碎屑舔得干干净净。谷一阁里静悄悄的,只有烟斗偶尔发出的滋滋声,混着晚风卷来的,不知是炒栗子香,还是回忆里若有若无的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