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的走后,阿呆把果篮里的苹果往我跟前推了推:“师傅,这苹果看着挺甜。”
我没接,盯着桌上那道没烧完的符纸残角。朱砂画的纹路已经发黑,这符压根没起啥作用。阿彩跳上桌,用爪子扒拉了两下残角,嗤地一声,像是在笑。
“师傅,您咋不说话?”阿呆啃着苹果,汁水顺着下巴流,“阿杰哥好了,不是好事吗?”
我敲了敲烟斗,烟丝燃得滋滋响:“好啥?他那是自己骗自己。”
这话没说错。过了半月,阿杰又来了。这次是自己来的,不用人扶,可脸色还是透着股虚浮,印堂的黑气淡了些,却像渗进肉里似的,隐隐约约总挂着。
“谷大师,”他搓着手,眼神躲躲闪闪,“我这阵子能睡着觉了,也能吃下东西了,就是……就是总觉得累。”
“累就对了。”我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
他刚坐下,阿彩就从梁上跳下来,爪子在他脚边划了道弧线,像是在圈地盘。来福趴在门口,红鼻子嗅了嗅,又耷拉下脑袋。
“您给的符我喝了,也去庙里烧香了,我奶奶那儿……也认了错。”阿杰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这是谢礼,您一定收下。”
我没看那布包:“你夜里是不是还做梦?梦见有人跟你讨东西?”
阿杰猛地抬头,眼仁都直了:“您咋知道?我总梦见个黑影站在床跟前,不说啥,就直勾勾地瞅我,醒了一身冷汗。”
“那是你自己的心魔。”我磕了磕烟斗,“你以为那符能镇住啥?能镇住天地的,从来不是纸墨朱砂,是人心。”
阿呆蹲在旁边,手里转着罗盘:“师傅,他不是照您说的做了吗?咋还有心魔?”
“他那叫啥认错?”我瞥了阿杰一眼,“在老太太跟前哭,是怕人家知道他耍心眼;去庙里烧香,是求菩萨饶了他的虚情假意。打从根上,他就没信过自己错了,只信那二十年阳寿真被勾走了。”
阿杰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我没……我真知道错了……”
“知道错,就不会总琢磨自己少了二十年阳寿。”我拿起桌上的卦签,“老太太能挺过来,是她自己命不该绝,跟你那几句瞎话八竿子打不着。你以为你是谁?老天爷能跟你讨价还价?”
这话像抽了他一耳光,阿杰猛地站起来,又被我瞪回去。
“您是说……我奶奶好转,不是因为我?”他声音发颤,眼里又亮又慌。
“你以为你那二十年阳寿多金贵?”我冷笑一声,“老太太一辈子行善积德,街坊四邻谁不念叨她好?她的福泽是自己修的,轮得到你这几句虚情假意来换?”
阿呆突然拍了下大腿:“哦!我明白了!就像我给桃树浇水,其实它自己根扎得深,就算我忘了浇,也能活!”
“还算没傻透。”我点点头,“你那誓言,就像往水里扔了块石头,看着溅起浪,可水该流还是流。只是你自己总盯着那圈涟漪,觉得天塌下来了。”
阿杰呆坐在椅子上,嘴里喃喃着:“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
他脸上的黑气像是退潮似的,一点点往下落,眼窝虽然还陷着,却透出点活气来。
“你那身子虚,是自己吓自己吓的。”我取了张纸,写下个方子,“照着这个抓药,连喝七天。少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多干点正经事,比啥都强。”
他接过方子,手还在抖,却不像先前那样冰凉了。走到门口,又回头问:“谷大师,那我梦里的黑影……”
“你再梦见他,就问他要啥。”我抽了口烟,“他要的,其实是你一句真心实意的‘我错了’。”
阿杰愣了愣,突然笑了,笑得挺傻,却比刚进来时松快多了。
他走后,阿呆捡起地上的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钱。
“师傅,他咋突然就想通了?”
我没回答,瞅着门口的桃树。前两天风大,吹断了根细枝,现在断口处居然冒出点绿芽。
阿彩跳上我的膝盖,用脑袋蹭烟斗,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来福也挪了挪窝,瘸着腿凑到阿彩旁边,红舌头舔了舔猫的尾巴。
“有些坎,看着是老天爷设的,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我摸了摸阿彩的背,“填不填得上,全看自己肯不肯抬脚。”
阿呆似懂非懂,把钱收进抽屉,又去摆弄他的卦盘。阳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烟斗里的烟圈飘过去,慢慢散了,啥也没留下。
过了些日子,阿杰托那姑娘送了筐新摘的桃来,说是自己家种的。桃子个大,粉红粉红的,咬一口能甜到嗓子眼。
阿呆捧着桃,吃得满脸汁水:“师傅,这桃真甜。”
我瞅着桃核上的纹路,突然想起阿杰临走时的样子。他眼里的慌劲没了,虽说还是透着点虚,可走路的步子,比先前稳多了。
有些话,说出去像泼出去的水,可水能渗进土里,长出新东西来。就怕自己总盯着那滩水,忘了抬头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