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一声磕掉烟斗里的烟灰，阿呆，把窗台上那罐茉莉花茶沏上，昨儿个张婶送的新茶，凉了就没那股子清香味儿了。你瞅啥？阿彩又蹲在卦签筒上了，那黑红相间的猫毛掉得签子上都是，还不把它薅下来？当心它爪子上的泥蹭到你那个一个礼拜没洗的裤衩子上。
阿呆手忙脚乱去抱猫，手里还攥着块巴掌大的磁铁——前儿个在后山坡捡的，正稀罕着呢。师傅师傅，它爪子勾住我袖口了！猫尾巴一甩，正抽在他脸上。哎哟，这畜生还挺横！
我接过阿呆递来的茶杯，吹了吹浮沫，这猫随我，护食。呷了口茶，说起来前儿个晌午，卦馆门口那棵老槐树下，蹲了个穿冲锋衣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头发乱得像鸡窝，额头上有道新疤，还沾着点泥。两腮塌陷，嘴角往下撇，一看就是犯愁的相。最扎眼的是他那双手，指甲缝里黑黢黢的，却戴着块亮闪闪的金表，透着股子不搭调。
他往卦馆里瞅了三回，才磨磨蹭蹭挪进来，脚刚过门槛就打了个趔趄，手里的帆布包地掉在地上，滚出几个木雕来。
阿呆正把玩着手里的磁铁，见了木雕，赶紧蹲下去捡，师傅，这是啥？他捡起个雕成貔貅模样的玩意儿，鼻子上的漆都掉了，露出里面发白的木头。
那男人赶紧把东西往包里塞，脸涨得通红，谷大师，我姓赵，开了家小装修公司，听人说您看风水准，特地来请教。
我指了指对面的板凳，坐吧。他刚坐下，就从包里掏出个红布裹着的东西，一层层揭开，是个巴掌大的铜葫芦，绿锈斑斑的。这是前年去泰山，在玉皇顶买的，说是能镇宅辟邪。又掏出个黑黢黢的玩意儿，这是去张家界，导游说挂在公司能招财，花了我一千二呢。
阿呆举着手里的磁铁，凑过去想看看那葫芦，师傅，这铜葫芦咋看着有点怪？话音未落，他手里的磁铁地一声吸在了葫芦肚子上。
嘿，这咋回事？阿呆瞪大了眼睛，拿手扒拉了半天，磁铁愣是没掉下来。
赵老板的脸地一下从红变紫，嘴唇哆嗦着，这这这……不可能啊，明明说是纯铜的……
我拿过那葫芦，掂量了掂量，又看了看吸在上面的磁铁，嘴角忍不住撇了撇。你这铜葫芦，怕是连铜边儿都没沾着。说着用指甲刮了刮葫芦底，露出里面银灰色的茬子，这就是块铁皮镀了层漆，糊弄人的玩意儿。
阿呆还在那儿研究，师傅，您看，吸得多牢！他把磁铁拿下来又吸上去，玩得不亦乐乎。
赵老板额头上的汗珠子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顺着下巴颏滴在裤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我、我花了三百多买的……当时那摊主说得邪乎，说这是老物件，埋在泰山底下几百年了……
我把葫芦扔回给他，埋在泰山底下？我看是埋在义乌仓库里吧。前年我去泰安，见着好些个旅游大巴拉着人往店里钻，卖的都是这路货色，十块钱三个都嫌贵。
正说着，阿彩从梁上跳下来，大概是看阿呆玩得热闹，也凑过去，一爪子扒在葫芦上，结果没抓稳，那葫芦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三瓣。里头滚出些沙子来，还有张揉皱的说明书，印着义乌工艺品厂出品，材质：铁合金。
赵老板的脸彻底成了紫茄子，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半晌没吭声，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我这是犯了哪门子邪！花了这么多冤枉钱，还以为捡着宝了，结果就是堆破烂……
阿呆把磁铁收起来，蹲在赵老板旁边，小声说，赵老板，我师父说过，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不过您这也不便宜啊……
我瞪了阿呆一眼，没你的事，去沏壶新茶来。转头对赵老板说，起来吧，蹲地上像啥样子。你这公司不顺，跟这破葫芦没关系，是你自己心太浮了。
赵老板慢慢站起来，眼圈红红的，谷大师，您这话咋说？
我让他把公司的照片给我瞅瞅，好家伙，前台摆着从峨山请的玉佛，墙角堆着从少木寺求的平安符，连厕所门上都贴了张从九台山买的黄纸。我说你这不是开公司，是办庙会呢。
阿呆端着新沏的茶进来，听见这话，忍不住插了句，师傅，他这是把大半个中国的神仙都请到一块儿了？
赵老板叹着气说，起初就觉得人家公司摆啥咱也摆啥，前年去厦门旅游，见装修公司都摆个玉貔貅，回来就托人买了这个，花了小三千。去年去西安，导游说带个兵马俑仿制品能镇小人，又跟风买了。
我翻着他的八字，日主属火，今年犯水煞，本就该静守，他倒好，满屋摆些金属玩意儿，火克金，金生水，这不等于给自己招麻烦吗？物壮则老，谓之不道，啥物件都讲究个相生相克，不是光看模样的。所有的风水挂件都需要跟命组的生辰相符合才能够旺运。就好像鱼你要养在水里，鸡要养在岸上，而鸭子你要养在河边一样。
赵老板搓着手，那您说我这公司的坎儿，到底出在哪儿？
我说你公司西南角是不是总漏水？他愣了愣，说可不是嘛，去年雨季漏得厉害，墙皮都泡鼓了，一直没修。
那是坤位，主财源，漏水就是漏财，你不先补墙，倒花钱买这些没用的，这不本末倒置嘛。《淮南子》里说事有必至，理有固然，顺序错了，啥都白搭。
赵老板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那我这些年花的钱不都打水漂了？
我指了指照片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啥？红通通的像个灯笼。
赵老板抬头看，哦，那是我闺女用红包纸糊的灯笼，她说挂着好看。
我点点头，你公司就这玩意儿管用。孩子心干净，糊的灯笼带着喜气，比那些沾满铜臭的假货强百倍。这就是《易经》里说的蒙以养正，有时候最不经意的东西，反倒是救命的稻草。
阿呆突然一拍大腿，师傅，前儿个我在槐树下捡了块石头，您说能不能当风水件？
我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你那石头能压咸菜缸就不错了。不过话说回来，去年我去黄山，在迎客松下坐了一下午，临走捡了片松针，现在还夹在《周易》里，那股子清气，比啥都提神。
赵老板似懂非懂，您是说不用买那些贵的？
我往烟斗里填着烟丝，真正的宝贝不在店里，在山里水里。前年去泰山，我摸着那棵五百年的老松树，就觉得浑身舒坦；去曲阜看孔庙，摸了摸那块元代的石碑，回来算卦都准了几分。那些老物件身上有股子气，能顺着手指头钻进心里，那才是真修行。
阿彩蹲在卦签筒上，尾巴扫得签子哗哗响。阿呆去赶它，你这猫，又想偷我的豆沙糕。
我望着窗外，夕阳把槐树叶照得透亮。想起年轻时师傅说的话，真正的风水，不在物件，在人心。心里踏实了，屋里摆个粗瓷碗都能聚气；心里发虚，摆座金山也镇不住。
正愣神呢，阿呆举着个东西跑进来，师傅您看我从灶房找着啥了？是个豁口的粗瓷碗，他小时候用这个吃饭的。我说搁桌上吧，当个笔筒挺好。
这小子乐呵呵地去洗碗，嘴里哼着跑调的小曲。阿彩跳上桌子，用爪子拨弄着碗沿，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这粗瓷碗的豁口，照得像朵开得正艳的花。
赵老板走的时候，我让阿呆给他装了袋东西。是晒干的桃叶，从门口桃树上摘的，泡水喝能安神。告诉他，回去把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全清了，西南角的墙补好，多陪陪闺女，比啥都强。
等赵老板走远了，阿呆问我，师傅，您说他那葫芦咋会被磁铁吸住？难道现在的铜都带铁味儿了？
我往烟斗里填着烟丝，人啊，就信那些花里胡哨的。你看门口那棵槐树，五十多年了，春发芽秋落叶，默默挡着街上的煞气，谁也没给它挂块风水树的牌子，可它就是比那些铁皮葫芦管用。
夜里关店门时，阿呆突然说，师傅，明天咱去后山坡捡石头吧，我听说那儿有带磁的石头，比赵老板买的那葫芦稀罕多了。
我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傻小子，总算开了点窍。
月光洒在卦馆门口，桃树和槐树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两个守了一辈子的老朋友。阿彩蹲在门墩上，眼睛亮得像两颗星。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混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比任何风水摆件都让人心里踏实。
其实啊，这世上最好的风水，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陪孩子搭搭积木，帮老伴洗洗碗，比啥貔貅石狮都管用。德行修好了，福气自个儿就来了，哪用得着那些劳什子玩意儿。
昨儿个赵老板又来电话，说把那些摆件清了之后，公司确实顺了不少，最近还接了个大活儿。他说最神的是，闺女糊的那盏灯笼，被风刮到了漏水的墙角，正好提醒他该补墙了。
我挂了电话，阿呆正蹲在门口数蚂蚁，师傅，他是不是该送面锦旗来？
我吐出个烟圈，送啥锦旗，他能多陪陪闺女，比啥都强。
阿彩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嘴里叼着个东西，是颗圆滚滚的石子，估计是从后山坡捡的。阿呆赶紧接过来，掏出他那块磁铁试了试，咦，这石头也能吸住！师傅，您看阿彩都知道捡宝贝了！
我望着那颗沾着泥土的石子，突然想起去年在黄山脚下，一个老道士说的话：天地间的灵气，都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你把心放平了，一草一木都是修行。
可不是嘛，那些旅游景点卖的玩意儿，十有八九是义乌批发的，花那冤枉钱干啥？真要留个念想，不如在古树底下捡片叶子，在河边捡块石头，那才是带着天地气的真东西。
阿呆把石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师傅，明天咱还去后山坡不？
我磕了磕烟斗，去，咋不去。说不定能捡着块带灵气的石头，比赵老板买的那些玉貔貅强百倍。
这傻小子乐得直拍手，阿彩也跟着了一声，像是在附和。夕阳把我们仨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谷一阁的门板上，倒像是幅挺有福气的画。
其实啊，人这一辈子，就跟这卦馆门口的树似的，踏踏实实扎根，认认真真生长，自然能挡住风雨，招来福气。那些总想靠啥物件走捷径的，说到底还是心太急了。《庄子》里说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下一卷打算把笔墨多放在人性上头。写的都是些身边事儿，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读着就像发生在街坊邻居家，说不定你恍惚间还能从里头瞅见自己的影子。
这一卷会添个新角色进来，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或物，先卖个关子。
哦对了，阿彩那家伙，打从在谷一阁落户，就没把自己当普通猫待过。整天蹲在八仙桌上瞅罗盘，要么就跳到来福背上晃悠，眼神里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机灵劲儿。老主顾们常说它通人性，其实啊，它的来头可比这玄乎多了。
你们要是有人猜着了它的底细，尽管往评论区里撂话。说不定哪个眼尖的，早就从它黑红相间的毛里，或是总爱扒拉我烟斗的小动作里，看出些不一般的门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