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天儿不错。
阿呆这小子,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正给阿彩喂小鱼干。他嘴笨,跟猫说话也磕巴:“阿彩…慢、慢点儿吃,别…别卡着嗓子…”那猫压根不理他,爪子扒拉着鱼干,吃得呼噜呼噜响。阿呆见我坐在竹椅上抽烟斗,赶紧颠颠儿跑过来,把碗往石桌上一放,溅出两滴鱼汤:“师傅,师…师傅!小林哥…小林哥来了!还…还说在贡城见着怪塔了!”
我磕了磕烟斗灰,笑了。掀开门帘进去,就见小林拍着大腿直咋舌:“谷老师,我今儿非得跟您念叨念叨贡城那塔!听当地老人说,那塔修了九层,高一百一十三尺,塔顶还挂着四面铜钟呢!”
“九层?一百一十三尺?”我吧嗒吧嗒抽着烟斗,烟丝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这数儿可藏着祸呢!《易经》里讲‘水火既济’卦,爻数相加正是一百一十三,本是阴阳调和的完满之象,可偏偏修作九层——九为阳极之数,《道德经》说‘物壮则老’,阳极必阴,这是犯了‘盛极必衰’的忌讳!”
小林听得眼睛发直:“乖乖,这刘半仙咋连这都算计到了?”
“他何止算计到了!”我敲了敲烟斗,指节叩得木桌“咚咚”响,“九层塔为‘极’,一百一十三尺应‘既济’,看着是求完满,实则是把知府往‘物极必反’的道上推!就像给快撑破的麻袋硬塞粮食,看着满了,转眼就得爆!”
阿呆不知啥时候又溜进来了,蹲在墙角掰着手指头算:“师…师傅,九…九层塔,一…一百一十三尺…这…这咋就祸事了?”
“傻小子,”我叹了口气,“《周易·系辞》里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那王知府本是个知府的命,却想借风水硬攀紫禁城的高枝,就像拿竹篮子打水,就算篮子编得再精巧,底儿漏了也盛不住。他修的塔越高、层数越多,越像是往自个儿脖子上套枷锁——九为‘极’,是老天爷定的规矩,凡人硬要踩住天的门槛儿,哪有不摔下来的?”
小林突然一拍大腿:“对了谷老师!那塔顶上还挂着四面铜钟呢!当地老人说,王知府本想让钟声传千里,留个‘政声如钟’的美名,结果塔修好没多久,钟就被江风吹得乱响,跟哭丧似的!”
“四面钟?”我笑了,烟斗里的烟味儿带着苦意,“钟者,终也。四面钟,东南西北四面‘终’,本是想‘名垂千古’,反倒应了‘终局囚笼’。更邪乎的是,他想回紫禁城,结果真‘求仁得仁’——被东厂用囚车押进了京城,关在诏狱里听着宫墙的钟声,跟他修的塔一个样,都是被‘框’住的命!”
这时候阿彩跳上了桌子,拿脑袋蹭我的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福也从门口探进个白脑袋,红舌头伸得老长,像是也在听这塔的邪门事儿。阿呆赶紧去抓阿彩的爪子:“阿彩…别…别捣乱,师傅说‘钟就是终’呢…”
我摸了摸阿彩的毛,接着说:“小林啊,你瞅这塔的讲究:一百一十三尺应‘既济’,却用九层破了‘满而不溢’的理;四面钟想‘声震朝野’,却成了‘终局’的丧钟。这哪里是风水局?分明是刘半仙照着王知府的贪心画的牢笼!《青囊经》里讲‘气盛则溢,气衰则闭’,他硬要让‘既济’之气盛极,又用‘九极’之数逼它衰闭,再拿‘四面终’定死局,任谁都得栽进去!”
小林听得额头直冒汗:“合着刘半仙不是在看风水,是在拿《易经》杀人啊!”
“杀人的不是《易经》,是人心。”我把烟斗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走到门口,“你看咱这谷一阁,门口桃槐高低相衬,是顺乎自然的‘中和’之道。若学王知府,非得按‘既济’之数栽一百一十三棵树,按‘九极’之数砌九层墙,怕是早把自个儿困死在里头了。”
阿呆跟在我身后,仰着脑袋问:“师…师傅,那…那要是有人非按易经数儿修房子,咱…咱能拦得住不?”
“拦?”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脑袋,“王知府要是早明白‘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的理,就算刘半仙把‘既济九极’的局吹上天,他也能守住自个儿的分寸。就像你上次得归魂卦,若硬要去三亚,就算算准了路程一百一十三里,住九层酒店,怕也是躲不开坎儿——命里没有那‘配位’的德,算尽天机也是白搭。”
小林在旁边听得入了神,半晌才拱手道:“谷老师这一席话,让学生明白‘易经不是杀人刀,贪念才是催命符’。我这就回学校去,跟同学们讲讲这‘既济九极’的塔,让他们知道啥叫‘人心正则风水正,人心歪则局成囚’。”
小林背着帆布包刚跨出门槛,我突然叫住他:“哎,小林,临走前跟你说个真事儿——贡城那桥和塔的‘囚’字局,不是咱瞎琢磨,是真有人站在石框后头瞧出来的。”
他赶紧转回来,帆布包带子差点甩到门框上的桃叶。阿彩“喵”地一声跳上石桌,爪子扒拉着小林带来的桂花糕油纸包,阿呆忙不迭去哄:“阿彩…别…别碰小林哥的糕…”
我指着门口的桃树和槐树影子,慢悠悠说:“你看咱这门框,框住桃树是‘桃’,框住槐树是‘槐’,可贡城那桥的石框子,框住的是座人形塔。当地有个老秀才,有回涨水时站在桥西头的石框后头——那石框子高两丈,宽一丈五,方方正正跟印玺似的——他往桥东头滩地上一瞅,嘿!”
小林眼睛瞪得溜圆,凑到我跟前来听。来福也从门槛儿爬起来,摇着白尾巴凑趣。
“那塔九层,高一百一十三尺,塔顶官帽在夕阳下投出影子,正好被石框子框在中间。”我磕了磕烟斗,烟丝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塔基在滩地,塔身细长,风一吹,影子在石框里晃悠,上半截是官帽,下半截是人形,整个儿就是个‘人’字被‘口’框住——你说巧不巧,那老秀才当场就念了句‘框中有人不是官,是个囚字水上漂’!”
阿呆蹲在地上,拿树枝在石板上画“口”字,又在里头画个人形:“师…师傅,这…这真像个囚字!”
“可不是嘛!”我指了指天上的晚霞,“更邪乎的是,涨水时塔影倒映在江面上,石框子的影子也落进水里,两个‘口’字上下叠着,人形塔影在中间晃,跟水里头关着个人似的。王知府修塔时,总带着幕僚在桥头看,他瞧的是塔尖儿的官帽,底下人却瞅见水里的‘囚’字,谁也不敢说啊!”
小林听得后背直发凉:“乖乖,这刘半仙是算准了涨水的时辰摆的局吧?”
“算准时辰?他是算准了人心!”我叹了口气,看着夕阳把桃树影子拉成长长的“口”字形,“王知府每次站在桥头,心里想的是‘我从这框里就能望见紫禁城’,哪知道自个儿早站在‘囚’字框里了!就像你上次得归魂卦,若硬要去三亚,心里只想着看海,哪知道那坎儿早等在路中间了。”
阿彩突然跳下来,爪子扒拉着阿呆画的“囚”字,把石子儿拨得乱滚。来福凑过去闻,红舌头舔了舔石粉。
“这世上的局啊,”我拍了拍小林的肩膀,“多半是自个儿给自个儿画的。王知府想借风水进京,刘半仙就拿石框当纸,塔当笔,在江面上写了个‘囚’字。你当那四面铜钟是干啥的?就是给这‘囚’字敲丧钟呢——钟者,终也,东南西北四面‘终’,正好应了他‘求仁得仁’,最后真被关进了紫禁城的牢笼里。”
小林半晌没说话,末了拱手道:“谷老师,您这最后一说,学生才算真明白啥叫‘眼见为实,心盲为虚’。我回学校就跟同学讲,以后瞅见框框,先问问自个儿心里装的是官帽还是本分!”
我点点头,看着他背着帆布包走进夕阳里,帆布包上的泥星子在霞光里闪着光。阿呆蹲在地上,拿树枝把“囚”字划拉掉,嘴里念叨:“框里有人是囚字,心里没贪才是道…”阿彩跳上桃树,尾巴一甩一甩,像是在数着树上的桃叶,来福趴在门槛儿上,红舌头伸得老长,不知是在舔夕阳还是在品这“囚”字里的滋味。
这世上的事儿,就跟这烟袋锅里的烟丝似的,不抽到最后一口,你都不知道里头藏着啥滋味。王知府从石框里瞅见的是进京的梦,到头来瞅见的是诏狱的铁窗;小林从归魂卦里瞅见的是阻路的坎,到头来瞅见的是绕道的福——可见这眼睛瞅见的框框,从来不是困住人的墙,而是照见人心的镜子,心里若装着贪念,镜里便是囚笼;心里若装着本分,镜里便是通途。
看着他背着帆布包消失在街角,又抽起了烟斗。夕阳把桃树和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阿彩跳下来跟来福在院子里追着玩,阿呆蹲在地上数着石子儿,嘴里念叨着“一、二、三…一百一十三…”。这世上的事儿,就跟这烟袋锅里的烟丝似的,不品不知道——王知府求“既济完满”,却落得“囚笼终局”;小林遇“归魂阻路”,反倒得了“曲径通幽”。可见这易经里的数儿,从来不是让人硬套的死规矩,而是让人瞅准自个儿分量的秤——秤砣若是歪了,就算称出个“完满九极”,到头来也是个“德不配位”的空壳子,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