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我正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抽着烟斗,阿呆蹲在旁边给来福顺毛,嘴里絮絮叨叨地跟狗说话。
“来福啊,你说这天是不是要下大雨?下了雨师傅就不让我去买酱油了,那我就能看师傅摇卦了……”
阿彩忽然“喵”了一声,竖着尾巴往胡同口瞅。我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就见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往这边来。
这老太太看着有八十多了,头发白得像雪,贴在头皮上,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最显眼的是她那双眼,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眼窝子深陷,颧骨高高耸着,一看就是气血亏空,阳气不足的相。
“师傅,有客人。”阿呆蹦起来,想往屋里搬椅子,结果脚底下一绊,差点摔个跟头,幸好扶住了旁边的桃树。
老太太走到门口,没进门,就在槐树下站着,声音颤巍巍的:“请问……是谷师傅吗?”
我点点头,磕了磕烟斗里的灰:“老人家有事?”
“我想问问……我家老头子的事。”老太太说着,从袖口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穿着中山装,看着挺精神。
“他走的时候,八十六。”老太太用枯树枝似的手指摸着照片,“走的前三天,就总说看见他娘了。说他娘站在床头,穿着蓝布褂子,梳着髻,跟他小时候见的一个样。”
阿呆端了杯热水过来,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奶奶您喝口水。”
老太太接过杯子,手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我起初以为他老糊涂了,他娘走的时候,他才十五,哪能记那么清?可他说得真真的,说他娘手里还拎着个竹篮,里面是他爱吃的柿饼。”
我往烟斗里填了些烟丝,用火折子点上:“《黄帝内经》里说,‘人年五十以上为老,六十以上为寿,七十以上为稀,八十以上为耄,九十以上为耋’。人到了这份上,阳气渐衰,阴气渐盛,眼耳口鼻反倒能通些寻常人通不了的东西。”
“可他走的那天夜里,”老太太忽然压低了声音,眼里闪过一丝怯意,“我听见他跟人说话,说‘娘,我这就跟你走’。我一睁眼,屋里啥也没有,就他躺在床上,脸上带着笑,没气了。”
阿彩从门槛上跳下来,绕着老太太的腿蹭了蹭。老太太低头看了看猫,忽然打了个寒颤:“谷师傅,您说……那真是他娘吗?我这几天总梦见他,他说在那边冷,没人跟他说话。”
“阿呆,去灶房拿碗新碾的小米,再取根红蜡烛来。”我对阿呆说。
阿呆“哎”了一声,撒腿就往屋里跑,过会儿捧着个粗瓷碗出来,碗里是金灿灿的小米,手里还攥着根红蜡烛,蜡烛头沾着点灶灰。“师傅,您看这个中不?早上张婶刚送的新米,说熬粥香得很。”
我接过碗,从院里摘了片桃树叶铺在碗底,抓了把小米铺上去,又把红蜡烛插在中间。“您家灶房里准有火柴吧?回去找个旧碟子,把这碗摆上去,蜡烛点着了别吹,让它自己烧完。小米是五谷里最养人的,红烛能暖着周遭的气,比啥都实在。”
老太太盯着那碗小米,眼里亮了些:“这法子我知道,小时候看见我娘给我爷摆过,就是忘了里头该搁啥。”
“就搁这个。”我把碗递过去,“您记着,蜡烛烧的时候别让风吹着,要是中途灭了,重新点上就行。这不是啥讲究物件,家家户户灶房里都有,心诚了比啥都管用。”
老太太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他年轻时候遭过罪,饥荒年里差点饿死,是他娘把最后一块饼子塞给他,自己……”
“您放宽心。”我打断她的话,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娘盼了他七十多年,总算盼着能拉他的手了。这人啊,就像风筝,线总在最亲的人手里攥着,到了该收线的时候,自然是攥线的人来接。您家老爷子跟着亲娘走,心里踏实着呢。”
老太太愣了愣,嘴角慢慢翘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些:“真……真能这样?”
“您想啊,”我往竹椅上靠了靠,“他走的时候脸上带着笑,那是见着念想了。您梦着他说冷,是您心里挂着他,等这蜡烛烧完,您再梦着他,保准是暖和的。”
“……不碍事?他们不是说都是黑白无常吗?……怎么是家人?”老太太还是有些犯嘀咕。
“嗨,那些都是管大事的,哪会来扰着咱老百姓走亲戚?”我笑了笑,“您就当是阎王爷体恤咱,特意让家里人来接,省得路上孤单。”
阿呆在旁边瞅着那碗小米,忽然插嘴:“奶奶,我爷肯定能跟奶奶说上话,我奶奶走的时候,我总梦见她坐在炕头上给我缝棉袄呢。”
老太太被他逗笑了,咳嗽两声,把碗揣进怀里:“谷师傅,谢谢您,我这心里头亮堂多了。”
“慢着走,雨要来了。”我往她手里塞了片桃树叶,“回去跟蜡烛放一块儿,桃树辟邪,能护着这烛火稳稳当当的。”
老太太千恩万谢地接过,拄着拐杖慢慢往雨里走,怀里的碗被护得紧紧的,红蜡烛的一角从衣襟里露出来,在雨里闪着点微光。
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时,阿呆正蹲在门槛上数地上的水洼。阿彩跳上我的膝头,尾巴尖扫着我的手背。
“师傅,您刚才咋不跟奶奶说黑白无常的事?”阿呆仰起脸,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前儿个您还跟我说,是无常爷化了模样呢。”
我摸了摸阿彩的背,黑红的毛被雨气润得更亮了。“傻小子,老太太都这岁数了,心里装着念想比啥都强。”
来福从桃树底下钻出来,抖了抖一身白毛,红舌头伸得老长。
“您想啊,”我磕了磕烟斗,烟灰混着雨水渗进土里,“等她走的那天,要是瞧见您爷爷来接,心里准念叨着‘谷师傅没骗我’。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走得安心?”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胡同口:“师傅您看,奶奶回头呢!”
我抬眼望去,雨幕里,老太太正扶着墙往这边瞅,怀里的烛光透过衣襟,像颗小小的星子。她见我望过去,慢慢弯了弯腰,转身走进雨里,脚步好像比来时稳当些。
阿彩“喵”了一声,从膝头跳下去,和来福并排蹲在门槛上,俩畜生都望着老太太走远的方向。
“《道德经》里说‘常善救人,故无弃人’。”我望着院里的桃树,花瓣被雨打落,飘在水洼里,“这救人啊,不光是救身子,更是救心里的那点盼头。有些事,明说出来寒心,不如换个法子,让她揣着暖乎乎的念想走。”
阿呆蹲下来,用手接雨水玩:“师傅,那无常爷会不会怪咱们骗奶奶?”
“他们啊,”我笑了,烟锅里的烟丝燃尽了,“见得多了,比咱们更懂这份念想金贵。说不定啊,他们正帮着化模样呢,哪会怪罪?”
雨越下越大,谷一阁的木门被风吹得吱呀响,院里的桃树和槐树在雨里摇晃,倒像是谁在低声应和着。我摸了摸阿彩油光的背,心里想着,这人间的事,哪有那么多凶神恶煞?大多是些牵牵绊绊的暖,就连走夜路,都得让最亲的人提着灯来接,才不算亏了这一辈子的念想。
人到了临终那一刻,无论多大年纪,总会瞧见爸爸妈妈,或是最亲的人来接——你知道吗?那其实是黑白无常化的形。
他们不过是想让咱们放下最后那点牵念,安安心心走。这大概就是阴司里藏着的温柔吧。
你琢磨琢磨,要是那会儿闯进来的,是外国片子里那种凶神恶煞的死神,扛着把大镰刀,谁见了能不发怵?心里一怕,走得就不踏实,魂魄都得跟着打颤。
可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不一样。该来的不是青面獠牙的鬼差,是你打小依赖的爹娘,是藏在心底的至亲,哪怕是那些爱而不得、或是许久不联系的人,也可能在这时候出现。
他们是来给你这辈子画个圆满的。欠的情、留的憾,到了这儿都能了。所以啊,瞧见妈妈伸出手,就痛痛快快牵着走,没啥好留恋的。
这就是咱中国人的文化,再冷的规矩里,也裹着点人情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