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烈日下,二道梁子的麦田泛起金色涟漪。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沙沙作响。
五十亩“北疆一号”率先成熟。
“这麦子,真沉!”三连长直起腰抹汗,手里攥着的麦穗穗头饱满欲裂,“种这么多年地,没见过长势这么好的!”
旁边老庄稼把式接过麦穗,搓几粒麦仁嚼了嚼,眯起眼:“香!有劲儿!这亩产……五百斤打不住!”
五百斤!在这个亩产二三百斤就算好年景的年代,这个数字让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周政委走过来,接过那把麦穗,看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陆霆骁的肩膀,又朝树荫下的谭晓晓点了点头。
那目光里有太多东西——欣慰、感激、如释重负,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周政委站在仓库门口,看着那一袋袋金黄的麦子被扛进去,垒成小山。他转身,对身边的谭晓晓轻声说:“晓晓,你救了咱们团,救了今年。”
谭晓晓摇头:“是大家一块儿干的,是地争气。”
“地是人养的。”周政委意味深长,没再多言。
丰收的喜悦如夏风席卷全团。食堂连加三天餐,白面馒头管够,新麦仁熬的粥香得让人不舍得放碗。
欢腾之中,一封师部机要文件悄然而至。
那日傍晚,陆霆骁披着一身暮色归来。三个孩子刚被王秀英哄睡,谭晓晓正灯下整理“北疆一号”生长记录——周政委嘱咐要作经验材料上报。
陆霆骁进门时,手里拿着封口盖红“机密”章的牛皮纸档案袋。
谭晓晓放下笔,心下一紧——这种印章通常意味重要人事或军事调动。
“还没吃饭吧?我去热。”她起身。
“等一下。”陆霆骁声音干涩,“秀英姐呢?”
“刚回去,她家孩子有点咳嗽。”谭晓晓看着他,“怎么了?”
陆霆骁走到桌边放下档案袋,手指在上停留数秒:“今天师部干部科首长找我谈话了。”
谭晓晓的心提了起来。
“北京军区,”陆霆骁抬眼,目光复杂,“正在筹建特种作战研究所,从各军区选调骨干。我的名字在第一批推荐名单上。”
“北京?”谭晓晓下意识重复——这词对她有着双重重量。
“研究所直属总参,研究方向正是我这些年琢磨的东西:现代化特种作战理论、装备研发、训练体系。”他语气里压着熟悉的兴奋,却又裹着厚厚忧虑。
“这是好事。你的才能该有更大平台。”
“可这一去可能就是常驻北京了。”陆霆骁握住她的手,掌心汗湿,“你们怎么办?”
屋里静下来,窗外虫鸣清晰。
谭晓晓看着桌上跳动的煤油灯火苗,思绪翻涌——穿越初的寒夜、食堂灶台的炊烟、生育时的痛楚与喜悦、黑土地上数月奋斗终见丰收……
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她的汗水和情感。
“孩子们还这么小,”陆霆骁继续说,声音低沉。
“北京那么远,路上就得折腾好几天。到了那边,住房、生活……一切都是未知数。”
“你刚在这里打开局面,食堂、实验田,还有你跟秀英姐她们整理的营养手册……”
“那些都可以交给别人。”谭晓晓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刘师傅现在能独当一面了,实验田的技术要点我都写清楚了,周爸会找人接着做。营养手册……秀英姐识字,她可以接着弄。”
她顿了顿,看向陆霆骁:“重要的是,你想去吗?”
这个问题让陆霆骁沉默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想。”过了很久,他吐出这个字,转过身,“那个研究所研究的东西,可能会改变咱们国家特种部队未来的样子。如果能在那里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晓晓,我觉得值。”
他的眼睛在灯下亮得灼人——那是理想的光,是军人看到能为国家、部队做更大贡献时,本能迸发的光。
谭晓晓的心在这光芒里一点点软化。
“那就去。”她声音不大,但清晰。
“可是……”
“没有可是。”谭晓晓走到他面前仰头,“你是军人,我是军人的妻子。嫁你那刻就知道,生活不会固定一处。”
“以前你在前线打仗,我在后方担心;现在你去搞研究,我去重新安一个家。”
她说得那么自然。
陆霆骁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那边条件可能艰苦,”他低声说,“家属院还没完全建好,开始得住临时宿舍……”
“能有多苦?”谭晓晓笑了,“比刚来北大荒还苦吗?那时我连火都不会生,现在不也过来了?”
话虽轻松,两人都明白差别——在这里,她有周政委关照、王秀英帮手、全团的信任喜爱;到北京,一切从零开始。
“还有……”陆霆骁欲言又止。
谭晓晓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空间。那最大的秘密。
“我会小心。”她轻声说,“到了那边,就当它不存在。除非……万不得已。”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夜深了,两人并排躺在炕上,都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屋顶。
“这事还没最后定。”陆霆骁说,“调令下来前,还有政审、考核。就算一切顺利,可能也要到秋后了。”
“嗯。”
“我们可以慢慢准备。”
“嗯。”
“孩子们的东西要收拾,你的那些书……”
“我知道。”
两人一问一答,平淡如常。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谭晓晓侧身看着三个孩子熟睡的小脸。山山一只脚丫蹬出被子,她轻轻盖好。
这一走,孩子们就要离开出生地了。他们会记得这里吗?记得北大荒的风,黑土地的味道,这些质朴可爱的叔叔阿姨?
“睡吧。”陆霆骁揽她入怀,“明天还要去食堂,新麦的第一笼馒头得蒸好。”
“嗯。”
谭晓晓闭眼,却毫无睡意。
脑海闪过无数画面:食堂第一次做蛋炒饭,陆霆骁说“这饭以后只准做给我吃”;
风雪夜生三个孩子,周政委门外守了一夜;
开荒时战士们磨破的手掌;今日阳光下翻滚的金色麦浪……
这里的一切,已太深地刻进她的生命。
可是,就像麦子成熟了要收割,人要往高处走。陆霆骁的才华,不该被这片土地局限。而她要做的,就是跟着他,把家安在他需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