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1642年)11月下旬,紫禁城,皇极殿。
紫禁城内,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位自诩勤勉的君王,正被困在信息的孤岛和绝望的漩涡里。
朔风穿过丹陛,卷起几片枯叶。大殿内虽燃着炭盆,却驱不散彻骨的寒意。崇祯皇帝朱由检端坐龙椅,眼下两团青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磨痕——一代大明皇帝,此时想换一件新衣服都已经舍不得了。
首辅周延儒出班,声音干涩地奏报:“陛下,保定总督杨文岳八百里加急,汝宁...失守了。”
死寂。只有殿外风声呜咽。
“杨文岳呢?”崇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殉国了。”
龙袍下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崇祯闭上眼,良久才道:“议一议吧,中原残局,该如何收拾?”
兵部尚书冯元飙剧烈咳嗽起来,斑白须发不住颤抖:“闯贼肆虐中原,张献忠祸乱湖广。当务之急是...是...”他“是”了半天,终化作一声长叹。
“是什么?”崇祯猛地睁眼,目光如刀,“可是要朕放出孙传庭?”
满殿骚动。新任刑部尚书徐石麒立即出列:“陛下!孙传庭骄横跋扈,当年竟敢...”
“竟敢什么?”崇祯打断他,“竟敢违逆杨嗣昌?如今嗣昌安在?孙传庭安在?”他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几乎嘶吼,“杨国柱殉国了!杨文岳殉国了!你们还要朕杀多少个督师才甘心!”
“陛下息怒!”周延儒慌忙圆场,“孙传庭确是可造之材,然其性情刚愎,还需磨砺...”
“磨砺?”崇祯冷笑,“等闯贼磨砺到北京城下吗!”
户部尚书李待问见机转移话题:“陛下,当务之急实是粮饷。开封决堤后漕运断绝,太仓库...实在拿不出钱了。”他捧着空账册的手在抖,“各地请饷文书堆积如山,蓟镇官兵已欠饷三月...”
“那就加征!”崇祯脱口而出。
殿中顿时炸开锅。给事中光时亨梗着脖子道:“陛下!三饷已逼得民不聊生,若再加征,只怕...”
“不加征?”崇祯逼视着他,“让将士饿着肚子剿贼?还是让九边将士开门揖盗?”
工部尚书范景文哀声道:“陛下,非是臣等不愿筹措,实是天下疲敝...”
“朕知道!”崇祯突然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掼碎在地,“朕都知道!”
碎片飞溅中,天子撑着御案喘息,眼圈通红:“你们个个都说难,可谁给过朕一个不难的法子?加征是饮鸩止渴,不加征是坐以待毙!你们告诉朕,该怎么选?”
他环视满朝朱紫,声音忽然低下来,带着某种绝望的平静:“还是说...我大明气数已...”
“陛下!”众臣慌忙跪倒,以头抢地。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跪呈军报:“陛下,蓟镇急报,建虏有异动,恐将再次入寇!”
崇祯缓缓坐回龙椅,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他想起半月前山东那份捷报,那个叫任风遥的锦衣卫。原来在这遍地烽烟里,真有一隅之地在好好做事。
“退朝吧。”皇帝摆摆手,声音里满是疲惫。
当龙椅空置,众臣默默退出皇极殿。光时亨凑近徐石麒低语:“皇上今日提及孙传庭,莫非...”
“慎言。”徐石麒瞥了眼丹陛上的碎瓷,“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他人借机...”
他们交谈着走远,声音消散在寒风中。殿角那滩茶渍渐渐凝固,像极了这个王朝流干的最后一滴血。
天下,已是一片漆黑。 烽火燃遍了北方,饥荒与瘟疫在战乱后的土地上蔓延,所有人都在这末日的洪流中挣扎、咆哮或沉沦。
然而,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象征着死亡与崩溃的黑暗之中——山东,青州,却奇迹般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却无比珍贵的 “安静”。
这里的疫情已被扑灭,城墙上有士兵巡逻,田野里虽萧索,却不见饿殍。这份“安静”,并非是世外桃源的与世无争。它是任风遥凭借一己之力,从瘟疫和混乱手中强行抢夺回来的一小块秩序之地。
在这天下皆反、处处糜烂的背景下,这份秩序,这份稳定,这份还能让人正常生活的“安静”,实在难得。
它就像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中,一盏在悬崖边顽强闪烁的孤灯。光芒虽微,却昭示着希望,昭示着一种不同于毁灭与混乱的另一种可能。
————
青州府内堂,小火锅再次热腾腾的翻滚。
知府赵文琦、千户陈震,以及被破格提拔锦衣卫佥事的任风遥,正围坐在火锅前,商讨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时局。
赵知州饮了一杯酒,感叹道:“多亏了士绅的支援,不然维持府衙的运营都差点成了问题。”话题不自觉地又绕回了青州眼前的时局。
赵知州长叹一声:“唉,疫情是控住了,可家底也快掏空了。库房里能用的钱粮,十亭去了七八亭,接下来这日子……难熬啊。”
任风遥夹起一片滚烫的豆腐,吹了吹气,看似随意地问道:“以往遇到这等钱粮不凑手的时候,衙门里都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陈千户闷声接话,他更熟悉军中的情况,“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向上头哭穷,请求减免税赋或拨发钱粮。再不然,就是苦一苦……”他话没说完,但三人都明白,最后承担一切的,永远是底层的军户和百姓。
赵知州苦笑摇头:“求援的文书早已发出,可如今开封……”他顿了顿,那个惨绝人寰的消息至今让人心悸,“开封被淹,运河梗阻,南北漕运近乎断绝。朝廷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管我们?反倒是因战乱和水患,涌到青州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人总要吃饭,安置不好,恐生大乱。”
房间里沉默下来,只有火锅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着。
任风遥看着锅中翻滚的气泡,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道:“我们不能光等着救济,也不能白养着流民坐吃山空。得让他们动起来,自己挣一口饭吃。”
“自己挣?”赵知州和陈千户都望向他。
“对,以工代赈。”任风遥放下筷子,目光清明,“流民不是负担,他们是现成的劳力。我们可以组织他们去修缮城墙、疏通堵塞的官道与水渠、开挖灌溉农田的沟壑。我们官府提供粮食作为工钱,而不是无偿施粥。”
他顿了顿,继续勾勒蓝图:“如此一来,城池得以巩固,交通得以恢复,农田水利得以改善,为来年春耕打下基础。流民通过劳动获得食物,保全了尊严,也避免了无事生非。而我们付出的,仅仅是本就需要的粮食,却办成了平时需要耗费大量银钱才能兴修的工程,稳定了地方,恢复了生产。”
一番话,如一道光劈开了赵知州眉宇间的愁云。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差点打翻酒碗:“妙啊!任兄弟,真乃神人也!此策一举数得,实乃救时良方!”
陈千户也听得眼中放光,仿佛看到了解决军屯困境的希望。
任风遥却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地泼了盆冷水:“方法虽好,但前提是,我们得有启动的‘粮食’。虽然已经获得了一些捐赠,但随着流民数量激增……缺口依旧很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刚刚热络起来的气氛,又因这最现实的难题,缓缓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