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实在不堪“济世堂”大掌柜苏合香的每日盛情相邀,任风遥与二虎终是搬进了沈家暂住。这沈府不愧是山东有数的豪门,五进院落层层递进,飞檐斗拱,游廊回转。院中太湖石叠山理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仆役丫鬟步履轻缓,训练有素,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积淀下的低调与奢华。
二虎性子本就自来熟,加之对沈清辞有过仗义救助,不过两三日工夫,沈家公子便缠上了二虎,两人成了莫逆之交。沈清辞几乎日日泡在二虎所居的“听竹轩”,不是拉着他饮酒谈天,便是勾肩搭背出去找乐子,形影不离,好得像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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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风遥夜闯刘泽清万人大营,屠了刘泽清所部百余位悍将,在青石关又灭掉刘泽清二千亲军,并擒拿了刘泽清的消息,如何能瞒过东厂密探的耳目?掌刑千户赫连屠越想越是心惊,深知刘泽清倒台,必将牵动首辅周延儒,更会波及整个与之关联的利益网络。济南知府张明远作为周延儒门生,首当其冲。赫连屠为避祸端,连张明远的面都未见,便已火速潜回京师。
张明远这两日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得知任风遥竟住进了沈家,又想起日前自己儿子与沈家子侄的冲突,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严令其子这几日闭门思过,绝不可外出,更严禁再生事端报复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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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巡抚衙门与沈府相距不远,王公弼自然知晓了任风遥入住沈家之事。他心中对那“混小子”颇为发怵,宁可每日绕远路上衙,也绝不经过沈府门前。而那日随他同赴军营、亲眼见识过任风遥雷霆手段的布政使司参政周继光与按察使司佥事李崇文,心思却截然不同。两人几乎日日“偶遇”于沈家附近,只盼能在朝廷封赏明发之前,提前结交这位即将炙手可热的年轻新贵。
恰在此时,王公弼猛地想起任风遥当日承诺的粮饷尚未交付。此前总觉得欠了任风遥人情,心中还怀着感激,此番自觉被其“利用”,反倒理直气壮起来。他自己不敢面见任风遥,便顺水推舟,指派主管钱粮的周继光前往沈府催促。李崇文闻讯,岂肯错过这天赐良机,立刻紧随周继光一同前来。
此刻,任风遥正在沈家为他准备的“澄心斋”书房内凝神静思,尝试草拟开春后青州与沂水地区的恢复与发展规划,甚至试图勾勒出一个粗具雏形的“五年发展纲要”。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香。
正思索间,听得几声轻柔的叩门声。他回过头,只见沈清漪端着托盘,上一盏青瓷盖碗,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今日她身着一袭月白云纹织锦缎袄,下系浅碧色百褶罗裙,裙边以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溢彩。一头青丝绾成精致的随云髻,斜插一支点翠蝴蝶步摇,耳畔坠着珍珠耳珰,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绝俗,既有世家女的端雅,又不失少女的灵动。
沈府仆役众多,早已为任风遥安排了两名伶俐的丫鬟随身伺候,可沈清漪却总寻了由头,亲自为他端茶送水。任风遥见状,连忙起身相迎,颇有些不好意思:“怎敢劳动沈小姐亲自送来。”
沈清漪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见他书稿上字迹密密麻麻,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嫣然笑问:“任大哥这是在写什么?如此专注。” 声音清脆,如莺啼谷中。
任风遥一时难以解释那些超越时代的构想,只得含糊其辞,试图岔开话题。他本想问“今天不用上学吗”,旋即想到这是明末,可不比自己穿越前,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怕是还在准备高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本就不善与女子单独相处,此刻面对这明眸善睐的少女,更觉几分紧张,竟脱口问出一句:“沈小姐……吃饭了么?”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面上微热。沈清漪虽是大家闺秀,却是心思玲珑,将他这份窘态看在眼里,心中莫名一甜,竟生出几分捉弄之意,歪头俏皮笑道:“任大哥这是要请我吃饭么?”
得,任风遥心惊的很:吃饭,喝酒,看电影,KtV……这套流程下来,怕是要出大事,支吾着不知该如何接茬。
沈清漪见他如此,以袖掩口,轻轻一笑,双颊亦飞起一抹红霞。她目光落在他那头显眼的银发上,鼓起勇气轻声问道:“听赵二哥言,任大哥方行冠礼未久,可是真的?”
任风遥愣怔了一下才明白,感情古人将二十岁称“弱冠”,人家这是问自己多大了!心道二虎这混小子,嘴里没把门,啥话都说。正待回答,却听院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竟是来了贵客,惊动了家主沈青囊亲自出迎。
不过片刻,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跑了进来,乃是沈清漪的贴身侍女,名唤翠珠。
沈清漪见她跑得鬓发微乱,轻声嗔怪:“疯丫头,跑得这样急,成何体统。”
翠珠笑嘻嘻地福了一礼,喘着气道:“小姐,您和任大哥怕是聊不成啦!外头来了两位巡抚衙门的大人,指名要见任大哥。老爷正在花厅陪着,让立刻请任大哥过去呢!”
——原来任风遥与二虎都不习惯被人整日“大人、大人”地称呼,二虎便大手一挥道:“听着生分!今后直接叫‘哥’,多亲切!别总大人大人的!”小丫鬟们开始还有些戒惧,不过一天下来,见俩人实在没有“大人”的觉悟,便放轻了心情,大着胆子叫了起来。
任风遥闻言微讶:“是何人来访,竟还要劳烦沈老伯亲自作陪?”
翠珠眨着大眼睛,语气中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是布政使司的周参政和按察使司的李佥事,两位大人一同来的!门房说,咱们沈家可是好久没这般长脸了……”
任风遥心下疑惑,对沈清漪拱手道:“沈小姐,在下失陪,过去看看。”
丫鬟引导着到了花厅,任风遥一见来人,立时与记忆中的人物对上了号,不觉莞尔,当即迎上前笑着拱了拱手:“不知二位大人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却不知有何指教?”
周继光与李崇文皆是官场中浸淫多年的老手,那日在刘泽清大营亲眼目睹任风遥如何“请”王抚尊背书的一幕犹在眼前,此刻见他又是这般笑吟吟地开口,心头吓得一激灵,心道:好小子,这是使套路上瘾了,还要拿俺俩练手啊!
两人连忙起身还礼。布政使司参政周继光眼带“幽怨”,故意板起脸:“任大人,您就高抬贵手,莫再拿我等开玩笑了!”一旁的按察使司佥事李崇文也配合着摇头,半真半假地“抱怨”:“是啊任大人,下回要找‘背书’的,还请专挑位高权重的去,我等小官,实在经不起这般惊吓呵!”
一句话引得三人相视大笑。经过那夜军营中的生死与共、风波历练,他们之间虽官职有别,却已生出一份共过患难的默契与熟稔,言谈间少了许多官场虚礼,多了几分爽朗与随意。
一旁作陪的沈青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惊叹。这位任公子年纪虽轻,与山东这等实权人物交往竟能如此挥洒自如、不拘形迹,这份气度与手腕,远非寻常官宦子弟可比,让他对任风遥的评价不禁又高了几分。
众人重新落座,寒暄既毕,周继光便不再绕弯子,径直说明了来意——正是为了那日允诺的粮秣财物交接之事。
任风遥经他提醒,这才恍然想起。当日原本已准备交接,却突闻刘泽清刀伤陈千户、屠戮青州团练的噩耗,盛怒之下,他率兵直闯大营,竟将此事全然抛在了脑后。
一谈及正事,任风遥脸上玩笑之色尽去,神情转为肃然,郑重道:“是在下疏忽了。请周参政放心,明日一早,我亲赴府衙办理交接。”
他略一顿,语气愈发诚恳:“另有一事,烦请二位大人务必代为转达:这批物资钱粮,皆出自军资民膏,风遥恳请,务必悉数用于安民善后、抚恤伤亡,使生灵得济,方不负其本意。”
见任风遥如此郑重托付,周继光亦收敛了笑意,正色拱手答道:“任佥事深明大义,心系百姓,周某感佩!此事我以布政使司之名向您保证,定将专款专用,绝无虚耗,必使每一文钱、每一粒米,皆用于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