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崇祯十六年二月的夜,格外漫长。跳跃的烛光将崇祯皇帝单薄的身影投在蟠龙柱上,忽长忽短,一如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绪。
案头上,几份墨迹未干的“捷报”被他反复拿起、放下,锦缎的奏折封皮已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他时而猛地站起,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急促踱步,时而又颓然坐回龙椅,手指死死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斩首两万五千余……青石关大捷,”
“毙敌三千……兖州天鬼临凡”
“济南城下又毙敌两千,清军退走”
……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像是在念诵一篇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经文。这些数字太过骇人,骇人到如同梦幻。若是真的,便是自辽事以来从未有过的泼天大功,足以告慰太庙,震慑东虏!可若是假的……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承恩!”他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在空旷的暖阁里格外刺耳。他抓起那份首辅周延儒的捷报,几乎递到太监的眼前,
“你说,这……这可能吗?朕……朕怎么觉得,像是在听山海经?”
他的眼神里交织着极度渴望相信的希冀,与根深蒂固的怀疑,烛光映照下,那张年轻却已刻满忧患的脸庞显得异常苍白。
不待王承恩回话,他又猛地转向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德化,语速快得像是在逼问:“你们东厂呢?派去山东的侦事番子,就没有一点切实的消息回报吗?”
王德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着冰凉的地面,颤声回道:“皇爷息怒!山东路途遥远,且兵荒马乱,消息……消息还需时日……”
“废物!”
崇祯猛地一挥袖,带起的风让近处的烛火一阵剧烈的摇曳,光影乱舞。
“骆养性!骆养性那里呢?”
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看向王承恩,“锦衣卫的密探也该有消息了!”
王承恩深深俯下身,声音里带着无奈:“回皇爷,骆指挥使那边……也尚无确切回报。”
“哐当——!”
崇祯皇帝终于按捺不住,积压的焦虑、期盼与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一把将御案上的青玉茶盏扫落在地,名贵的瓷器顿时粉身碎骨,茶水和茶叶溅了一地。暖阁内所有侍立的太监宫女瞬间跪倒一片,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王承恩却没有被天子的震怒吓倒。他太了解这位主子了,这怒火并非源于暴戾,而是源于一种极致的、无法验证的期盼所带来的煎熬。
他悄悄示意小太监收拾碎片,自己则凑近一步,用极低极稳的声音道:“皇爷,您消消气,保重龙体要紧。刘泽清在奏报里提及,第一批……首批东虏首级,已验明正身,正在押运来京的路上了。是真是假,待首级运到,一见便知。”
这句话像一剂镇静药,让崇祯狂躁的情绪稍稍平复。他胸脯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狂乱的火苗已然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决绝的冷光。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恢复了帝王威严的语气开口道:
“传旨。明日,朕要御门听政!令在京文武百官,全体上朝!”
————
刘泽清这两天快乐疯了!
青石关处,他居然凭空“淘宝”到了两万五千多颗东虏首级。这泼天的富贵,直砸得他晕头转向。战场他亲自去看过,那惨烈景象绝非寻常——处处是崩裂的山石、烧焦的残肢,分明还有许多鞑子落得个尸骨无存!这么算来,死在关前的东虏,只怕远不止这个数!
“究竟是何方神圣,有这般通天手段?”他在中军大帐里踱着步,心里又喜又惊。我大明何时藏了这样一支虎狼之师?这雷霆万钧的手段,想想都教人脊背发凉!
想起前日青州府那个陈千户,对方一口咬定是替锦衣卫佥事任风遥“收拾残局”,他当场就气得砍了那厮一刀。笑话!一个锦衣卫的鹰犬,什么时候干起边军的活了?就算他真有天大的本事,要全歼这等规模的东虏,麾下少说也得有十万精锐!那任风遥莫非是孙猴子,能撒豆成兵不成?
不过这缕疑虑,很快就被更大的喜悦冲散了。
首辅周延儒已经暗中许了他——只要这“青石关大捷”坐实了,便保举他一个提督山东军务总兵官的实缺。这可是能开府建衙、节制全省兵马的要职!
“大帅,”副将掀帘而入,躬身禀报,“最后一批首级都已装车,是否立即发往京师?”
“发!即刻出发!”刘泽清大手一挥,意气风发。
只是想到这八百辆大车全是济南知府张明远短短半日内筹措来的,他不由得又有些肉疼——这份“功劳”既然借了人家的力,日后朝廷的封赏下来,少不得要分润出去不少。
“哼,便宜这老狐狸了!”
他啐了一口,旋即又眉开眼笑起来,摸着下巴盘算着:待到圣旨下来,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山东王了!届时什么任风遥、什么东厂,还不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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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青石关”一役李鼎以身入局,深入清军大营,用一场舍生忘死的“卧底”豪赌,成功将清军引入了伏击走廊,为“青石关”大捷做出了巨大贡献,已彻底赢得了任风遥的信任。一个能为国家和民族甘愿牺牲自己性命的人,就是他任风遥的朋友!
李鼎躬身入内时,任风遥正与二虎对着一幅简陋的山东舆图低声商议。见是他来,任风遥脸上顿时露出真诚的笑意。
“任大人……”李鼎依旧恭敬行礼。
任风遥无奈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语气诚恳而带着几分责备:“李大哥!说过多少次了,你我如今是生死与共的兄弟,私下里叫我风遥便是!再这般见外,便是看不起我这个兄弟了。”
李鼎微微颔首,目光却仍带着属下的恭敬:“礼不可废……任公子。”
他终究还是选了个折中的称呼。多年官场沉浮,早已将尊卑等级刻入骨髓,面对这位年轻却已位高权重的上司,那声“兄弟”他实在叫不出口。
任风遥知他性情,不再勉强,转而问道:“何事让你亲自过来?”
李鼎面色瞬间沉凝,声音里压着怒意:“接到密报,刘泽清听闻我军大捷、东虏北遁,已率部从南边‘病愈’归来了。”
任风遥眼神一冷。那个在清军压境时装病坠马、弃守临清重镇,致使满城百姓遭屠的懦夫,他的名字本身就带着临清城的血债。
“他回来得倒是时候。”任风遥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手指却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更可恨的是,”李鼎语带讥讽,“他不知从何处探得青石关消息,竟连济南城都不入,直接带着兵扑向关前战场,抢夺首级与军资去了!”
“抢?”任风遥眉峰一挑,几乎气笑,“他当这是市集买菜么?数万首级,他也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冒功?”
“卑职收到消息时,他已命人押着二百余辆大车,满载首级、残甲、旌旗,浩浩荡荡往京师报捷去了。”
李鼎语气沉重,“属下亲自去现场查探时,最后一批车马也已启程。”
一旁一直安静听着的二虎,此刻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咱们那位崇祯皇帝,这么好骗的吗?他说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
李鼎早知道二虎和任风遥的关系,不敢怠慢,转向二虎,恭敬解释道:“赵公子有所不知,在边军乃至卫所之中,杀良冒功尚且屡见不鲜,战场抢功更是家常便饭。在朝廷那里,白纸黑字的捷报和堆积如山的首级,便是唯一的‘铁证’。”
任风遥闻言,反而呵呵轻笑起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这倒好,省了我们的事。我原本还担心天气渐暖,尸骸堆积会引发瘟疫,他倒替我们清理了。”
“公子,”李鼎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忍,“他们只掠走了值钱的首级与军械,关前山谷中,依旧尸横遍野,残肢断臂无人掩埋,被毁的道路也未曾修复。”
任风遥的眉头微微蹙起,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青州府那边,陈千户处有消息么?”
“尚无消息传来。”
二虎猛地一拍大腿,插话道:“坏了!那姓刘的该不会贪得无厌,连陈震那边也一并抢了吧?!”
任风遥因这几日一直在深思未来的发展大计,倒未曾分心关注这些“身后事”。他略一沉吟,摆手道:
“李大哥,加派人手,盯紧青州方向的动静。我们先探明情况,再作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