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数万大军在山东境内诡异溃退,尸横“青石关”的消息,如一道平地惊雷,在死水微澜的大明朝堂与北地诸省炸响,激起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涟漪。
京师,通州。
一座丝竹隐隐的别院中,内阁首辅周延儒正与几名歌女浅酌低唱。当心腹幕僚将“青石关东虏大败,遗尸数万”的密报呈上时,他持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水泼洒半身。
“此言……当真?!”他霍然起身,脸上惯常的从容被极致的惊愕取代。
那幕僚低声禀道:“消息是东厂的赫连千户传过来的。属下已经安排人核实过,千真万确。只是……”
见幕僚迟疑,周延儒不解的看去。幕僚赶紧接道:
“虽然确认了尸骸情况属实,却探不到是何人所为。”
再三确认消息无误后,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涌上周延儒心头,同时也是让他充满了疑惑——大明面对东虏,已经多少年未有过胜仗了!更不要说这样歼敌过万人的大胜!在这大明地界,何人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一战歼灭如此之多的东虏?!
困惑归困惑,随即,那双深陷的眼窝中便闪烁起老辣政客独有的精光。
他立刻遣出所有精干探马,严令彻查虏骑败退的真正缘由。同时,脑中已飞速盘算起来——自己“督师”在外,虽畏敌如虎、避战通州,然“运筹帷幄、遥控指挥”之功,岂非天赐?这份足以扭转朝野视听、巩固权位的“不世之功”,他必须,也定然要分到最大的一杯羹!
清军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溃败消息一传开,瞬间成了悬浮在暮明天空下的一块滴油的肥肉,引得各方豺狼狐鼠尽皆垂涎,蠢蠢欲动。
纵观此次被史书称作的“壬午之变”,辽东总兵吴三桂拥兵自重,驰援迟缓;山西总兵周遇吉虽力战而亡,却难掩大局糜烂;更有如密云总兵唐通、蓟镇总督赵光拚等辈,或逡巡观望,或杀良冒功,致使虏骑如入无人之境。如今,竟有天降之功,岂能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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兖州府衙。
知府邓藩锡接到“青石关”惊现数万清军尸骸的探报时,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一个诡异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窜入脑海——
他猛地想起日前兖州城下那惊魂一幕:数万清军猛攻之际,两道赤焰火龙自天外飞来,精准击中虏炮兵阵,随后黑袍“天鬼”凌空显圣,投下雷霆,骇得阿巴泰大军不战自溃!
那火龙轨迹,那雷霆之威,与“青石关”传回的“地裂山崩、虏骑尽成齑粉”之景,何其相似!
一个惊人的联想在他心中轰然成形:“莫非……青石关之事,亦是那位‘兖州天鬼’所为?!”
他强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震撼,立刻对左右喝道:“快!速请王监军(王维新)、李推官(李昌期)、谭同知(谭丝)、曾同知(曾文蔚)过府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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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府。
卫所千户、老将孙远勋得此军报,惊愕之余,不敢怠慢,依制火速呈报知府张明远。然而,这位张府尊闻讯后的第一反应,并非整军备武以策万全,而是转身便密报于东厂掌刑千户赫连屠。
赫连屠阴冷的三角眼中寒光一闪,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冷笑道:“刘泽清……这头养在山东的饿狼,该他回来‘建功’的时候了。”
一道密令随即自东厂暗桩发出,飞向南直隶方向——急告正“养病”南逃的总兵官刘泽清:速返山东,“青石关”有天大富贵,待汝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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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泽清果然未曾“辜负”赫连屠等人的“厚望”,率军火速回返,如今在青石关两侧已是抢尸抢疯了!
他们只劫掠首级与财货,无需掩埋焚尸、修整道路,加之兵多将广,进度远比在东面山谷里吭哧吭哧干着脏活累活的青州府陈千户部要快上数倍。
陈千户正指挥人手从冻硬的尸身上艰难剥离铠甲,忽见山谷深处影影绰绰,竟也出现了大批明军服色的人马。他初时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便见那些人如饿狼扑食般,疯狂翻检清军尸骸,抢夺金银细软。
“不好!是来抢功的!”陈千户心下大惊,立刻点起一队亲兵,疾步冲上前去。
几百米距离转瞬即至,见对方毫无停手之意,陈千户气沉丹田,厉声高喝:“住手!尔等是何方兵马?带队长官何在?!”
刘泽清的边兵在山东地面横行惯了,岂会将一个青州卫的千户放在眼里?众人只当是野狗狂吠,非但不停,反而抢得更凶,甚至有兵痞嬉皮笑脸地回骂:“爷们是山东总兵刘大帅麾下!识相的滚远点,别碍着爷们发财!”
陈千户气得浑身发抖,喝道:“都给老子住手!再敢抢劫,当场格杀!”
这些边军见陈千户发怒,虽说不惧,却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早有人道:“速去禀报刘大帅,就说……青州府的人也在清理战场,请大帅定夺!”
不久,得到消息的刘泽清勃然大怒。他初闻有人抢尸时,心头一惊,以为遇到了正主,待听清不过是个青州府千户带队,惊疑瞬间化为被冒犯的狂怒。他当即率领一众如狼似虎的亲兵家将,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
陈震见刘泽清亲至,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按军礼参见:“末将青州卫千户陈震,参见总戎大人!”
刘泽清端坐马上,用马鞭虚点着陈震,倨傲地问道:“你们为何在此收拾鞑子尸首?这青石关的仗,是你们青州卫打的?”
“回总戎,并非我等。是沂水县的……”陈震试图解释。
“沂水县?”刘泽清一听,连青州卫都不是,只是个小小的沂水县,顿时更加不屑,粗暴地打断道:
“既然不是你们干的,就他妈给老子滚开!我山东镇将士拼死杀敌建功,岂容尔等杂兵来抢功夺利?所有首级、缴获,统统给老子放下!”
“总戎!万万不可啊!”
陈震大急,也顾不得尊卑,抢着道:“这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任风遥任大人,亲自率领沂水县的弟兄们打下来的!我等是奉任大人与赵知府之命,前来清理战场!”
“锦衣卫?!”
这三个字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在刘泽清炽热的贪念之上。他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惊悸与犹疑。
一个锦衣卫高官,为何会亲自率领一县兵马出现在前线?他一孤家寡人,怎么可能打出如此骇人听闻的歼灭战?
再有,这到嘴的肥肉难道要吐出去?!
刘泽清混迹官场多年,刹那间,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整个山东镇的利益集团,而皇上和朝廷最怕的就是边军大规模哗变!锦衣卫在千军万马面前,与自己这样一位实权总兵公开冲突,把宫廷政治的暗斗,摆上军事前线明牌,他任风遥敢承担这个责任吗?!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狂怒稍敛,死死盯着陈千户,声音阴沉了下来,带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锦衣卫?任风遥?哼,你说便是么?可有兵部文书?可有监军手令?无凭无据,就想拿走这数万首级的战功?老子看你是想冒功想疯了吧?!”
面对刘泽清的刁难和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陈震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将姿态放到极低,但话语却寸步不让:
“总戎息怒!末将人微言轻,岂敢虚言?”
他再次抱拳,腰弯得更深,
“末将只是……只是奉命行事,如实向总戎禀明情况。任大人离去时严令,此间一应虏尸、旗仗、甲械,皆乃呈交圣御的证物,关系重大,命我等务必看管清楚,详造册籍。若有差池,末将……末将这项上人头不保,恐还要牵连上官啊!”陈震无奈虚拟了一段任风遥的交代。
刘泽清最恨的就是这种“拿皇上来压我”的态度。崇祯曾派一名太监前往刘泽清营中宣旨,仅仅因为这名太监在言语上稍有冒犯,刘泽清竟“命左右杖之”,当众将皇帝的代表活活打死。
“放你娘的屁!”
刘泽清破口大骂,马鞭几乎要戳到陈震脸上:“少拿皇上和锦衣卫来吓唬老子!老子为国杀贼的时候,那姓任的还不知在哪个娘胎里!你的证物那?老子砍下的鞑子头就是最好的证物!儿郎们,继续收拾!我看今天谁敢拦!”
陈震到底是血性汉子,见自己已将姿态放到尘埃里,换来的仍是上官如此蛮横无理的羞辱,一股混杂着绝望的怒火直冲顶门。他猛地挺直了腰杆,脸上最后一丝谦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刚硬。他迎着刘泽清的马鞭,目光如炬,声如寒铁:
“刘总戎!末将再说最后一次——此间一草一木,一尸一甲,皆乃任大人呈送御前的证物!您今日纵兵强抢,便是劫夺皇杠!陈震职责所在,身可死,职不可废!我看谁敢再动?!”
对于一个连钦差太监都敢杖杀的人,杀一个五品千户需要犹豫吗?!刘泽清被这番掷地有声的顶撞彻底激怒,脸上狰狞扭曲,狂吼道:
“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拦老子财路!给我杀!”
麾下如狼似虎的边军顿时呼啸着扑上。双方人马立刻混战在一起。因山谷内尸骸遍地,沟壑纵横,双方几乎都是步战。刘泽清的边军久经战阵,凶悍异常,陈震麾下的“安民团练”成军不足一月,虽凭着一口血气奋勇抵抗,却依旧节节败退,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在血泊之中。
陈震眼见部下伤亡骤增,心如刀割,知道再拼下去唯有全军覆没一途。他格开劈来的一刀,嘶声怒吼,声音带着悲愤与不甘:“撤!全体都有,退出去!快!”
刘泽清见陈震想走,杀心更炽,竟亲自跃下战马,夺过一柄长刀,直奔陈震而来!
“小辈,留下狗头!”
他势大力沉的一刀劈下,陈震奋力架住,却因臂上已经带伤,剧痛之下动作稍滞,被刘泽清顺势一刀狠狠斩在左臂之上!
“呃啊——!”
陈震痛呼一声,鲜血瞬间浸透战袄,深可见骨!
万幸战场环境极度混乱,尸骸与弹坑成了最好的障碍。陈震借着剧痛带来的清醒,一个踉跄滚入一个巨大的弹坑之中。刘泽清欲追,却被几名拼死护主的青州兵拼力挡住去路。他挥刀砍翻一人,再看时,只见陈震的身影在尸堆与坑洼间几个起伏,已隐入混乱退去的人群中。
刘泽清恨恨地啐了一口,眼见主要碍事者已重伤遁走,而满谷的财富显然比追杀残敌更有吸引力,他便不再追击,转身厉声催促部下:
“别管那些丧家之犬了!快!都给老子搬!一颗首级也别给他们留下!”
陈震忍着钻心的剧痛,在部下的搀扶下,终于退出山谷。他回头望去,来时的两千弟兄,折损了三四百,剩下的几乎个个带伤。他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白骨隐现的左臂,知道事已不可为,一股巨大的无奈与悲凉涌上心头。
“走……回青州……”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一行人相互搀扶,悲愤东返。行不及十余里,正遇上率青州乡勇赶来的赵知府。赵文琦一见陈震如此惨状,再听闻刘泽清竟如此跋扈凶残,气得浑身发抖,捶胸顿足:
“国贼!国贼啊!如此无法无天,这大明还有王法吗?!”
骂归骂,他一个文官,面对刘泽清的虎狼之师,也是无可奈何。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一面安排人手紧急为陈震及众伤兵救治,一面咬着牙,派出两路快马:
“一路,速去沂水县,另一路,去济南,找到任大人,将此地详情,一字不漏,火速禀报!”
“奶奶滴,老子豁出去了,非得参他一本!就算扳不倒他,也要让朝廷诸公知道,这山东的天,黑成什么样子了!”